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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棋小说三部曲之《大龙》

    提交: 2015-09-26, 07:28:00

    围棋小说三部曲之《大龙》

     

    作者:丁晨

     

     

    在我十八岁以前,有两件我不喜欢的,一个是父亲下棋,另一个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孙大斜,我曾经想,无论孙大正、孙大杰、孙大刚,这些名字都比我现在的名字好听。父亲为什么给我起这么难听的名字?我问母亲,母亲也不明白究竟出于什么典故,她说父亲当年给我起这名字是有原因的,但是她已经记不得了。父亲的出走,使她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出现了记忆衰退,很多事都想不起来。我后悔没能在父亲离开前向他问个清楚,我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一个谜,直到父亲离开后的第三年,马志坤的出现,他告诉我孙大斜应该是取自围棋大斜定式,那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围棋定式,素有大斜千变之说。

    大斜千变,难道你没听说?我摇摇头,告诉他不会下围棋。怎么可能?他惊讶地说,棋王的儿子不会下棋,这怎么可能?我以为你早已是围棋高手了呢。

    那时候我对马志坤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父亲唯一的学生,后来进国家队做专业棋手,一直跟父亲保持书信来往。父亲出走后,他仍不间断地来信,我给他回信说父亲出门很久了,叫他不要再来信,他收到我的信,马上请假探亲,专程来我家看望。他来的时候带了许多礼物,有孩子喜欢的食品、收录机、玩具,还有女人喜欢的抱枕、床单。他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被母亲审视坏人一样盯得很不自在。母亲冷冷地说,你找孙小兵?我们家没这个人,你走错地方了。马志坤站在门口,进退两难,非常尴尬。母亲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她本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不该对客人这么无礼。

    马志坤在我家坐了半个小时,没人跟他说一句话。母亲旁若无人地踩着缝纫机,我脑子里盘算着给自己改个名字,妹妹在床上摆弄玩具。相信马志坤从没做过这样的客人,他主动跟我们搭话,没一个人愿意理他。他问母亲做的什么,衣服还是裤子?他问我多大年龄,上学还是工作?他问妹妹几岁,怎么不叫叔叔?马志坤实在哭笑不得了,他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客人,今天不跟我说几句话,我就住你们家不走了。

    我倒不是怕他住下来不走,我忽然想起也许他能猜出父亲的心思,便跟他说了一句话,问他能不能猜到父亲为什么给我起名叫孙大斜。他马上兴奋起来,猜到我的名字是出自围棋定式,大斜千变,难道你没听说?我问他,什么是围棋定式?他说,围棋定式是前人总结出来的比较合理的下法。我问他,妹妹的名字叫孙飞燕,难道也是一个定式?他点头说,是啊,双飞燕定式,星位小飞挂角,对方脱先,然后再另一侧继续小飞挂,形成双飞燕定式。为了给我解释什么是大斜定式,他从包里拿出一副旅行用的袖珍围棋,在上面摆了起来。这时候母亲忍无可忍,走过来厉声说,把你的东西收起来,我们家已经害了一个,还要再害一个!

    马志坤叹口气,一脸无奈地走了。临走他留下一个地址,要我有事务必找他,不论什么事,他会尽力而为。

    第二天我瞒着母亲,悄悄见了马志坤,我要弄清什么是大斜,这个将伴随我一生的名字,究竟有什么含义。按照马志坤留下的地址,我找到古槐街,进了一个大院,在一排排整齐的楼房当中敲开了一扇门。开门的是一个女孩,年龄与我相仿,穿一身碎花连衣裙,头发被烫成披肩的卷发。尽管是一个漂亮女孩,我也并没有对她多看一眼,我一直喜欢清秀文静的女孩,我觉得她过于成熟和时髦。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李丽娜,我和她发生了一些故事,但在当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并不没有在意她。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敲开一扇门,其实是敲开了一扇改变人生的命运之门。那扇门里面,是一处非常干净、明亮、宽敞的住房,客厅里摆放着沙发和茶几,电视柜上是一台18英寸彩电,与我家的两间“综合型”住房不同,他们这里有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客厅的中间,有两个人在下棋,其中一个是我要找的马志坤。我不理解,马志坤去我家的时候非常热情,而我到了马志坤家,他的态度非常冷淡。他招呼我坐下,吩咐女孩给我倒杯水,然后又埋头下棋去了。他们三个人围在棋桌上,我就在一旁冷眼观察。我觉得他们很认真,很有耐心,不管是对局者还是旁观者,都全心投入棋局当中。他们无视我的存在,他们眼里只有棋局。我有些恼火,我认为马志坤是故意做给我看,他想报复我,要我尝尝在别人家里遭受冷遇的滋味。一个狭隘的人,算不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对他们产生了厌恶,若在平时依我的性子,立刻就要掀翻他们的棋桌。我没有跟他们争论,而是选择离开。我没有掀翻他们的棋桌,记忆中我曾掀翻过父亲的棋桌,那次去茶馆喊父亲回家吃饭,父亲坚持要下完棋,我恼火起来便掀翻了棋桌。父亲一个星期没和我说话,后来他告诫我,要学会尊重别人,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我顶撞父亲说,尊重?难道你尊重别人?一家人都在等你吃饭,你有没有尊重自己的家人?父亲叹气说,你是不懂,下棋有下棋的规矩,哪怕没时间下完,也要封盘等到明天接着下,棋不能毁。

    马志坤下棋的坐姿,简直跟父亲如出一辙,翘着二郎腿,手里抓着一把折扇,不时地在手心里敲打两下,好像这么一敲就会敲会出许多智谋。我看他的样子,把他从心底里给鄙视透了。从房间出来,我把门重重一摔,从三楼下到一楼,寻着来路往回走。这时马志坤才慌张地追出来,嘴里喊着我的名字,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听到他喊大斜,我犹豫了,我想自己的名字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也许我该冷静一下,让他给我解释清楚。

    马志坤连连向我赔罪,说他们下棋的人,一进棋局就忘乎所以,真是棋迷难以改变的臭毛病。兄弟你不会那么小心眼吧,你不会真的生气吧?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做人应该豁达,我也就不再跟他计较了。

    马志坤给我详细讲解了大斜定式。他在棋盘上摆了二十几颗子,那些棋子黑白相间,形成了一副图画,我看了一遍,记在了心里。我点点头,说自己明白了,原来大斜就是这个样子的,以后谁再问我名字的含义,我就可以向他们解释清楚了。

    马志坤怀疑地问我,都记清楚了?

    我说,记清楚了。

    马志坤不信,伸手把棋盘抹平,要我照原来的样子摆出来。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很快摆出了原形,这让马志坤非常吃惊,连问几句,你究竟会不会下棋,你不会是骗我的吧?我从小对下棋不感兴趣,甚至对下棋非常反感,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曾动过教我下棋的念头,母亲坚决不同意,他也只好作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看了一遍,便记住了棋形。

    马志坤思索了一下说,我明白了,你是记忆力好,你上学时擅长背诵古文吧。我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观点。我上学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后几名,一学期到头,课本都还是新的,哪里背诵过什么古文。我的舅舅是校长,我才勉强上了高中。若说我擅长的,倒是有那么几件,比如喝酒划拳,比如哥们义气,比如寻衅斗殴,比如狐朋狗友。我向来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即使我的亲娘,也从不对我抱有任何指望。

    马志坤继续考验我,他又抹平棋盘,对我说,你刚才只是记得了大斜定式其中一个变化,岂不知大斜千变,在围棋定式中最为复杂,我再摆一个变化,看你还能不能还原。听他这么说,我也来了兴趣。我说,你摆吧,我试一试。

    马志坤连摆三个变化,我都准确无误地还原。马志坤异常兴奋,还要再摆,这时候与马志坤下棋的年轻人说话了,他提出一个意见,要我按照下棋的前后次序,一黑一白的、一步一步的摆出定式。下棋不是画画,不是拼图,下棋必须讲究次序。这个年轻人是马志坤的侄子,叫马文杰。马文杰说声看清楚了,便伸手拈起一枚黑子,翘起兰花指,把棋子敲在棋盘上。前前后后,一共摆了四十二子。我看得清清楚楚,他那边刚摆完,我这边手一挥,抹了棋盘,两手一轮一个,小鸡啄米一样把棋子摆在棋盘上,四十二枚棋子前后顺序一个不差。

    原来大斜千变并没有一千个变化,他们前前后后摆了二十多种变化,便住手了。忽然间,我对围棋产生了兴趣,我觉得那些黑白交错的棋局并不复杂,做这件事情似乎比做任何事情都要简单得多。

    马志坤问我想不想学棋?我不假思索地说,想学。马志坤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内你每天都要来学棋,能做到吗?我说,我还要上班,不过我上的是半天班,另外半天可以来学棋。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知难而进,一种知难而退,我大概属于后者。跟马志坤学棋的一个月里,我每天瞒着母亲,去马志坤家学棋。我本以为自己在围棋方面有些天赋,然而当我认真去学棋,那种异常的天赋又忽而不见。我用了一个星期才弄明白围棋规则,什么打劫啊,什么贴目啊,搞得我稀里糊涂一头雾水。半个月后,马志坤安排我跟马文杰对局。马文杰让我九子,把我杀得一个不剩。我想放弃,我干嘛来受这份罪呢!马志坤又安排我跟李丽娜对局。马文杰水平太高,他虽然年龄不大,却早已是职业棋手。李丽娜水平大概只有业余三段,我也许不会输得太惨吧。但事实上,我被李丽娜让九子,仍然是输得一塌糊涂。

    马志坤安慰我,输是正常的,围棋博大精深,想成为高手没有几年苦功不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被他们愚弄。有一天下午,我下班走在大街上,被一个哥们儿拽住了。是吴大强,半月没见,他以为我出了什么问题。我告诉他,我在学棋。他感到非常吃惊,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家人对围棋是非常痛恨的。他问我,脑子里动了哪根筋,怎么去学围棋了?我说,别提了,喝酒吧。

    我和吴大强一直玩到深夜,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没想到,马志坤找到家来了,他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拦住我。就是那天晚上,马志坤对我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知难而进,一种知难而退,你属于哪一种?我认真想了想,我说,我属于后者。马志坤说,你父亲不是这样的,你父亲曾经教我,要知难而进。我说,不要提他,不要跟我提这个人。马志坤说,我从小跟你父亲学棋,他经常对我说,学棋要知难而进,要不断地超越,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打败他,就必定被他打败。我说,能不能我不打败他,他也不要打败我?马志坤说,你考虑吧,希望你不要被自己打败。

    马志坤说完就走了。马志坤走了,我的醉意忽然清醒了。我坐在家门口,想了许久,觉得自己不该放弃。我想起马文杰和李丽娜,这两个我最讨厌的人,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他们。

    我重新回到马志坤家里,坐在我最讨厌的人面前。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我发现马文杰和李丽娜是一对恋人。当时马文杰十九岁,李丽娜十八岁,他们两家过去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许多时候,他们两个配合默契,向我证明着我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一个笨蛋。有一次我下出一步坏棋,马文杰立刻绷起嘴,与李丽娜交换眼神,两个人心照不宣,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分明是在嘲笑我啊。看到他们的嘴脸,我心头火起,摔了手中的棋子,厉声问,你笑什么?马文杰说,我笑了吗,你看到我笑了吗?马文杰对李丽娜说,我笑了吗?李丽娜说,没有啊,没人笑他。我上前揪住马文杰衣领,我说,有种跟我出去。马文杰说,出去做什么?我说,是男人就跟我出去。马文杰有些怕了,往后撑。李丽娜在一边说,快放手,你神经病啊。后来,马志坤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算是把我们劝开了。

    在马志坤家学棋的一个月里,是我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要忍受输棋,还要忍受嘲笑。其实年轻人之间,应该很容易相处的。有一天马志坤请我们吃饭,备了一些酒,几杯酒下去,气氛就融洽了。马志坤要我们尽释前嫌,做个好朋友。我和马文杰握手言和,过去那些摩擦都不再提了。吃过饭,我们三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兴致盎然地去文化宫打桌球。打完桌球,我们又去一家咖啡厅里喝咖啡。对于1990年的颍川,咖啡是一种非常时髦的东西。李丽娜说,我们进去坐坐,于是我们就进去坐坐。

    坐在咖啡厅里,我们的兴奋和欢快慢慢沉淀下来。马文杰提起我的父亲,他要我讲讲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父亲为什么离家出走?我对马文杰说,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马文杰说,好奇。我说,如果只是好奇,就请闭上你的嘴。马文杰领教过我的脾气,便不再说话了。

    我一直不愿提起父亲,从不跟人谈论父亲,可是我却经常想起父亲。父亲在我十五岁那年离家出走,再没有回来。据说他是被一个和尚带走的。父亲每天都去德宝茶馆下棋,有一天茶馆里来了一个外地的和尚,父亲跟他下了一盘棋,棋下到一半,和尚站起身出了茶馆,父亲紧跟出去。和尚前面走,父亲在后面撵,从清虚街撵到西大街,过了基督教堂,出了颍川城,从这以后,再没有父亲的下落。

    有人说,父亲是中了和尚的邪。还有一种说法,和尚给父亲布了一个局,父亲当时面临几种选择,但无论哪种选择,都无法看清前面的出路,每一种选择都会把棋局导向更为艰难困厄而且前途渺茫的迷途中去。父亲看不到希望,迟迟不肯落子。父亲当时是颍川非常有名望的棋王,他常对人说,下棋就是化繁为简的一门艺术,开局时棋盘上子少,可供选择的下法很多,因此棋局未来变化相对复杂,随着棋局进程,盘上可以落子的位置越来越少,棋局也就越来越变得简单。能够把棋越下越简单,符合围棋的根本道理,反之如果越下越感到复杂,大概与胜利无望了。在那局颍川历史上最为经典的一局棋中,父亲虽然只下了半局棋,未见劣势,却是看到胜利无望,自动认输了。

    父亲离家出走,给我们家庭笼罩了一层阴霾。受影响最大的是母亲。母亲和父亲是自由恋爱,她喜欢父亲身上那种沉静和从容,父亲是围棋高手,这使他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儿育女,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这中间有十几年的时光,应该算是一段幸福的时光。但是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开始变得烦躁。

    父亲开始烦躁的起因,是因为一条裤子。那一年母亲在邻居裁缝那里得到一个挣外快的机会,帮裁缝做裤子,每条裤子有一块五毛钱的收入。对于我们家庭来说,这是一个改善生活的好事。那些日子,我家的缝纫机总是响个不停,母亲坐在缝纫机前,父亲则站在案子前熨烫,我已经学会在炉子上打浆糊,除了妹妹年龄尚小,坐在床上摆弄她的玩具——这构成了我记忆中的一个难以磨灭的图像。

    就在母亲对生活满怀信心的时候,父亲却出了问题。父亲不喜欢做裤子,一门心思都在围棋上面。有一次他熨裤子走神,把裤子烧焦了。因为这条裤子,母亲哭了,她对父亲说,你怎么能把它熨糊,你一定又想围棋了,你走火入魔了,你不是世上的人,你是神仙!母亲绝望地抹着眼泪,走近五斗柜,把父亲的围棋隔窗子扔了出去。

    父亲很不开心,很烦躁,那句“焦死我了,咦——焦死我了”成了他常挂嘴边的口头禅。父亲开始变本加厉,整日泡在茶馆,甚至连吃饭的时候也不知道回家。终于有一天,父亲抛下我们,抛下他曾经熟悉又自认为陌生的现实生活,跟一个和尚走了。这件不该发生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包括父亲自己在内,谁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父亲走后,母亲没有再婚。如果再婚就得跟前任离婚,她是下不去狠心和父亲离婚,对父亲还抱有一丝幻想。母亲经常自怨自艾地说,孙小兵,你到底是死是活啊……孙小兵……她嘴里念叨着。母亲对我和妹妹说,咱家有个罪人,叫孙小兵,你们将来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他,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母亲又单独对我说,你已经十八岁了,你已经长大了,你现在就去找他,你去把他带回来,让他跪在我们面前认罪。母亲见我不动,就生气了,说我不是她的儿子,跟孙小兵一丘之貉,白养了我十八年……母亲整日郁郁寡欢,在她眼里,只有妹妹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希望妹妹将来能嫁给一个有情有义还有本事的男人。母亲的另外一个依靠就是头痛粉,每天要喝两包头痛粉才能入睡……

    我常常想,父亲为什么会抛妻离子、义无反顾地离开他所处的现实生活?我总是得不到问题的答案,有时候我觉得父亲是一个自私而且不负责任的懒人,有时候我认为父亲是无法忍受母亲,有时候我觉得父亲是过于痴迷围棋……究竟哪个起决定性因素,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弄得清楚。

    人生的路标时常会出现偏差,因为父亲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使我们对围棋这个东西深恶痛绝,然而想不到的是,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学会了下棋。

    我跟马志坤学棋的一个月里,几乎没有任何进步,仅仅是懂得了围棋规则。一个月很快过去了,马志坤临近比赛档期,要归队了。他对我说,我跟你父亲学棋五年,第三年的时候还只是让四子水平,你不要心急,围棋也是讲究缘分的,有些时候不是你找它,而是它找你,它一旦找上你,躲都躲不掉的。

    马志坤走了,马文杰走了,李丽娜也走了,我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这段短暂的学棋经历,是我漫长人生中的一个插曲,插曲结束了,我还要沿着原有的轨迹继续生活。这段短暂的学棋经历,在我漫长的围棋生涯中又是一个序曲,如果没有这个序曲,我的一生也许与围棋擦身而过了。

     

     

    马志坤临走的时候,送我一幅袖珍围棋,鼓励我不要放弃。我把袖珍围棋放在吴大强家,要他替我保管,这东西不能被母亲看到。我教会吴大强下棋,以便有个切磋的对象。吴大强每次和我下棋,都要赌酒,他对喝酒的兴趣远远大于下棋。当时我们都有工作,我在药店站柜台,上半天班,吴大强在纺织厂做机修工,上三班倒,我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玩。吴大强是父母离婚,他从小跟随爷爷,住在运输公司礼堂大院里。爷爷去世后,他更加肆无忌惮,他的住处也成了哥们儿聚集的一个据点。我跟吴大强下棋,经常是一局棋下个两三天,因为这边刚摆上棋局,那边就来人了,一来人,就要喝酒,要推“拖拉机”,我只好把棋局保存下来,放到第二天再下。

    大约在九十年代初,我们这里流行推“拖拉机”,是一种用扑克牌进行赌博的游戏。玩这种游戏,心理战术非常重要,要懂得使诈。吴大强对“推拖”十分擅长,赢多输少,而我总是输得很惨。不论白天黑夜,吴大强的住处随时都会聚起一帮朋友,推“拖拉机”赌钱。因为赌钱,经常发生争执。有一次吴大强被人欺负,我替他出头,把对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我经常跟人打架,有时为了自己,有时为了别人。从小到大,我似乎总有跟人打架的理由。那次我把那人打得不轻,派出所把我叫去,要给我治罪。母亲给我送饭,一不央求,二不道歉,三不送礼,她对民警说,该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去承担。民警把我关了几天,写了保证书,摁了红指印,才放了出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和吴大强在操场里弹吉他,我们学会了一首齐秦的《狼》,边弹边唱。吴大强说,你就是一只狼。我说,你他妈是一只熊。我们喝着啤酒,哈哈大笑。老黄皮香烟,每包一块八,成条买十七块五,我们抽着,在月光下比谁的烟圈飘得更远。

    吴大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有一个朋友,叫苏红。苏红和我中学时偷偷恋爱,毕业以后,光明正大做了我的女朋友。苏红在省城上大学,每隔半月,我去看一次苏红。坐三小时汽车,到省城,再坐半小时汽车,到财经学院。她学的是财会,有一手清秀的笔迹,那些字写得跟她身材一样纤细。

    我去找苏红,宿舍前一喊,寝室里那些女生就会跑出来,抢我手中的零食。她们以各种成立或不成立的理由,为我们腾出空间。我搂着苏红,在床铺上跟她接吻。接吻使人贪婪,血液升温,神经亢奋。当贪婪进入到一定程度,苏红就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让我有任何行动。她对温度有着特别的感知,稍有降温,她又盘曲着贴上来。她把温度控制在摄氏三十八度,既不能燃烧,也不能熄火。苏红要把最美的一刻留在新婚之夜,这是她的一个愿望。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对于当时的我,摄氏三十八度是一种淬炼和煎熬。

    有一次,我在宿舍前喊了三声,里面没有反应。我敲开门,几个女生都在屋里,她们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问苏红呢?她们告诉我,苏红在图书馆。我立刻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去图书馆找,没有找到,又去食堂,也没找到,最后我在操场边的台阶上找到了苏红。

    我问苏红,为什么不在宿舍等我?

    苏红说,你担心什么啊,是不是怕我变心?一点自信都没有。

    我说,你还没回答,为什么不在宿舍等我?

    苏红说,我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对我有信心,对我们的爱有信心。

    我说,我有信心,可是你还没回答,为什么不在宿舍等我?

    苏红说,我怎么知道你会来,是你搞错了,你记错日子了。

    的确是记错了日子,我们通常隔一周见一次,我想起上周才刚刚见过。我觉得自己有种挥之不去的担忧,就像苏红说的,也许我缺乏自信。苏红安慰我,让我不要担心,她对我的爱已经把心装得满满,容不下别的了。苏红为我织毛衣,以寄托对我的思念。她给我织了毛衣、毛裤、围巾、手套,她并不熟练,织得很慢,遇到技术难题还要请教别人。每织成一件,她都会亲手给我穿在身上,流露出喜悦和兴奋。我丝毫不怀疑她对我的真情,正像她说的,多年的感情基础,已经让我们无法割舍,我们彼此珍惜,用心呵护,直至抵达婚姻殿堂。

    可是,我那种惶惶不安的情绪到底来自何处?学历的悬殊也许是个原因,可是她始终对我一如既往,她说过多次,文化程度不会成为我们感情的障碍。她还说无论工作、家庭、物质、财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感情,是你爱我,我爱你。我常常被她的话感动。

    很快,苏红大学毕业,安排在银行工作。她上班时间和我刚好相反,我上班的时候她下班,我下班的时候她上班,加上她的家人对我们恋爱持反对意见,我们相处的时间反而比以前少了。一天晚上她找借口从家里出来,在黑暗中抱紧我。整个晚上我们都抱在一起。后来她要走了,她对我说,你要想办法改变现状,不能像现在这样碌碌无为。为了我们的将来,你愿意去努力吗?

    我说,我愿意去努力。

     

     

    我想改变,可是我拿什么来改变?我问吴大强,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变成一个有地位、有金钱、有能力的体面男人?吴大强说,你现在就是一个有地位、有金钱、有能力的体面男人。我说,我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吴大强说,你年轻,年轻就是本钱,年轻就是财富。我说,你在哪学的这种腔调。吴大强说,人不怕穷,不怕笨,就怕抓不住机会,现在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吴大强带我去参加一个集会,说是去听课,去洗脑。我们的脑瓜太落后,太陈旧,需要洗一洗,让脑瓜变成一个成功人士的脑瓜。吴大强说的是传销。短短一个月,传销这个词飞进千家万户,像是巫师熬制的药物灌进人们脑瓜,人们的脑瓜迅速开化,明白了许多关于金钱和财富的硬道理。这些道理不是谁发明创造的,它早已潜伏在我们脑瓜里,一旦时机成熟便开始萌动。金钱和财富似乎遍地都是,就看你敢不敢去捡,那些抱元守一的人,就让他继续过着贫穷愚昧的日子吧。在颍川剧院里,一千多人听课,场面时而沸腾,时而欢呼。群情激昂时,所有在场的人齐声吼叫,我看见窗上的玻璃抖动不止,天花板上扑簌簌坠落灰尘。

    我买了一台健身器,加入了传销。那台机器据说能治百病,人躺下,把脚放在机器上,拧动开关,身体便随着机器来回摆动。吴大强说,看到了吧,你这条右腿有毛病,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伤?我说,没受伤啊。吴大强说,你自己看看,你右腿摆动姿势和左腿明显不同嘛。我抬起上身看了一下自己的脚,没感觉有什么不同。吴大强提示说,左腿摆动幅度大,右腿摆动幅度小,说明你这右腿是有问题的,不如左腿灵便。我仔细想了想,真没受过伤,两条腿哪一根都是好好的。吴大强说,也许是关节炎,阴天的时候有没有疼痛?吴大强说着,伸手调了一下开关,机器突然变得剧烈,抖得我身体要散了架。够了够了,我惊慌地叫着,从床上跳下来。

    我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关系网,发现居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传销对象。朋友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的朋友吴大强全都认识,愿意做传销的朋友,都做了他的下线,一来他级别高,二来他能说会道,能把吝啬鬼说得乖乖掏钱。我去动员母亲,给她详细讲解了传销的好处,母亲听了很高兴,她支持我,鼓励我好好干,多挣钱。但她不愿再花钱买一台健身器,她说家里有一台就够,多了浪费。母亲说,不管你的孝心是真是假,也不管这个机器能不能治好我的关节炎,总之你现在知道挣钱了,做母亲的就很开心,你好好努力吧,不要像以前那样浪荡。

    母亲的话让我有几分惭愧。加入传销好多天,一个下线都没发展。我抱着一个空空的梦想,在拥挤的人群中彷徨失所。身边的人都在忙碌着,而我整日无所事事.。我找出围棋,上面还保留着几个月前的残局,我要吴大强陪我下棋,他趴在桌子上算账,没工夫理我。他对我说,别傻了,挣钱要紧,啥年头了还下棋,你觉得下棋有意思吗?吴大强说,下棋不顶吃不顶喝,还是赶紧挣钱要紧。我说,我不适合做传销,传销的钱不是人人都能挣。吴大强说,听那么多课白听了,你脑瓜还是不开窍,你舅舅是教育局的,拉上他啥都有了,以他的能力,发展几十个下线不成问题。吴大强开始给我算账,发展三个下线能拿多少钱,然后这三个下线每人再发展三个下线,然后再再再发展三个下线……他这么一算,我坐家不动就成了百万富翁。

    那一刻我忽然不认识吴大强了,他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陌生,曾经今朝有酒今朝醉,怎么变成了一个狂热的拜金之徒?我对传销产生了怀疑,这是一个陷阱,表面铺着金砖,一脚踩上去,很可能就跌入深渊了。

    我情绪非常低落,感到孤独。除了下棋,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没有对手,我自己跟自己下。那副残局刚刚下到第八十七手,我从第八十八手开始,一手黑棋一手白棋,一直下到分出胜负。然后,我凭着记忆恢复到第八十七手,重新对局。每次的结果都不同,有时白棋胜,有时黑棋胜。我心想,这局棋我跟吴大强下,会是谁赢呢?到后来,我心想,不要让自己偏心啊,黑棋白棋都是自己的棋。我把那局棋前前后后下了六十四局,结果是白棋胜三十二局,黑棋也胜三十二局。我打算下最后一局,不再下了,一局棋下够六十五遍,确实不该再下了。然而这局棋没能在六十五局终止……

     

     

    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我把棋局从阴暗冰冷的屋里搬到运输公司礼堂大院里。这里曾是职工活动中心,在过去的年代,开大会、放电影、打篮球,都在这里举行,还有过别开生面的自行车慢骑比赛。不知何时人们失去了集体的热情,礼堂闲置,篮球架下偶尔有孩子玩耍,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这天上午,操场边的秋千上没有蝴蝶,倒是有几个女孩在嬉闹。我不去管她们,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抻开棋盘,摆上棋局的前八十七手。正准备下棋,那边跑过来一个女孩,冷不丁叫我了一声大斜!我抬头一看,是李丽娜,几年没见,没想到在这碰上她。

    李丽娜说,怎么一个人下棋,我跟你下。她大大方方地坐下来,问我要白棋还是黑棋。我选择了白棋,与她一递一招下起来。下到一半,秋千上另外两个女孩也走过来,她们比较羞涩,远远地停下来,问李丽娜走不走?李丽娜似乎没有听到,低头思索着。女孩们走后,大院里就只有我和李丽娜两个人了。我看到上午的阳光照上她的脸庞,把她映衬得十分明亮。她坐在对面,两腿并拢曲向右侧,身体前倾,一只手撑在草地上,另一只手拈一枚棋子,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她身后是一排垂柳,春风吹拂,刚刚吐翠的柳条随风摆动。这个情景,让我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轮你走棋,她提醒我说。我收起心思,小心应对,最终还是输了。我说,这局棋本身就是黑棋优势,你赢了也算正常。她哈哈笑了,说不服气的话,可以交换一下再来。于是我执黑棋,她执白棋,我们又重新对局。结果还是我输了。输给一个女人似乎很没面子,她猜透我的心思,对我说,下棋没有男女之分,只有高下之分,马志坤还经常输给女棋手呢,你别不好意思啊。我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有本事再来。她说,要吃午饭了,改天再下吧。

    李丽娜走后,我反复研究棋局,不知不觉日落西山。一天没吃饭,肚子咕咕作响。我在门口买包方便面,简单吃了几口。一边吃着,一边思索棋局,我觉得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再和李丽娜下得话也许能够赢她。

    几天之后,我收到李丽娜的传呼,我们在电话里约好下午两点去吴大强家下棋。清明时节,哗哗啦啦下着雨。我中午一点下班,吃了一碗烩面,打着饱嗝不紧不慢地来到吴大强家。吴大强家锁着门,我伸手一摸,从墙缝里取出钥匙,进到屋里,摆好桌椅,放上棋具,泡上两杯热茶。我把大门敞开,端坐椅子上,静待来客。这个架势有点像诸葛亮摆的空城计,司马懿你敢来吗?来吧,杀得你片甲不留,诸葛亮摇着扇子一副成竹在胸。想到这,我觉得手里有把扇子就好了,怪不得那些高手下棋都爱拿一把扇子。但是我又想,自己不是什么高手,何必拿一把扇子硬充门面?

    李丽娜撑着一把雨伞,从屋檐下的雨帘中跳进来。我们打个招呼,说了几句有关天气的话,便不再多说,在棋局里杀开。针对她的第九十六手“镇头”,我选择“小尖”,针锋相对,毫不手软。这是我研究出的破解之法,唯有反击,才不至于软弱地被人牵着鼻子处处受制。这一招使她感到意外,她思考了很长时间,调整了几次坐姿,最后她选择妥协,放弃攻击而去回防。下棋是斗智斗勇,这一交锋让我十分得意,气势上占了上风。棋局往下进行,几个回合下来,我又陷入被动。不得不承认,她的棋力远在我之上。每下一步,我都感觉非常吃力,再也谈不上反击,只能疲于应付。看来已是回天乏力,就在我准备认输的时候,门外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这几位不速之客由派出所民警小刘带路,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看见民警小刘,我就有股不详的预感。他们不容分说把屋里的十几台健身器拉走,他们说那是吴大强犯罪的赃物。吴大强做传销惹祸上身了,他的上线携款潜逃,下面的受害者连同吴大强也告到了派出所。吴大强也是受害人,但是他发展了不少下线,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吴大强是在南关大街一家眼镜店被抓的,立交桥周泰算命馆的周半仙给他算过一卦,说他二十五岁上必有一灾,应避免的方位是南方。周半仙算命十有八九不准,唯独这一卦应验。吴大强被抓的时候,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他央求民警小刘给我传信,让我去给他送几件衣服和被褥。

    我买了一只烧鸡、两条香烟,去看守所探望吴大强。到了看守所,才知道不允许家属和犯人见面,而且烧鸡和香烟也送不进去,只能送衣物和钱。我把衣物和钱隔着一个铁窗送进去,没能见到吴大强。我一直担心吴大强,想尽办法托关系,后来终于买通一个狱警,和吴大强见了一面。隔着铁窗,我只能看到吴大强的半张脸,他剃了光头,显得很瘦。我问吴大强,在里面怎么样?吴大强说,还行,里面有个老乡是“头道”,还算比较照顾。我问吴大强,有没有可能花钱打点一下,争取早日出来。吴大强说,你有钱打点吗?我说,没有。吴大强说,就是啊,你没钱,我也没钱,拿啥去打点?吴大强反倒安慰我说,不用担心,关几天就关几天吧,没有住过监狱的人不是完人。看着吴大强还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难过。

    吴大强的上线一直在逃,案件结不了,吴大强就一直被关在看守所,既不释放,也不定罪。一位朋友结婚,按风俗头天晚上去压新床,熬通宵。大家“推拖”的时候都在议论吴大强,说来说去,最后统一观点,像吴大强这种情况,花点钱就放出来了,不花钱就只能关着,所以现在这世道,还是钱最重要。

    屋子时间久不住人,一是招贼,二是显破败之气。我答应吴大强帮他照看屋子,等他出来之后有一个干净的家。我住在吴大强家,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屋里摆棋。李丽娜经常来找我切磋,她还带了几本棋书,教我打谱。我们始终下着那局残棋,我不断地修正,经过一次次失败,到第九十八局的时候,胜负非常接近,仅仅以半目之差输给她。我的棋力突飞猛进,心里禁不住一阵兴奋,我跟李丽娜打赌,在第九十九局一定要赢她。李丽娜不服气,她说,既然打赌,就应该有赌注,你准备拿什么做赌注?我说,赌钱肯定不行,赌钱太俗气。李丽娜说,是啊,我最讨厌赌钱。我说,你输的话,我要你一个吻。话一出口我后悔了,自己一时嘴快,玩笑有点过分。李丽娜果然生气了,板着脸不说话。我想赔罪,李丽娜却一脸认真地说,我答应你,但是,你输了怎么办?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值得输的赌注。李丽娜说,要不这样吧,如果你输了,就满足我一个愿望。我说,什么愿望?李丽娜说,现在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第二天,我等李丽娜来下棋,她却没有出现。我心想她是不是怕了,后悔跟我打赌,一旦输了没法兑现?一直到第五天,我接到李丽娜的传呼,她说自己在北京,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让我不要心急。我说,没关系,我不急。

    我跟李丽娜下棋那段日子,前前后后大概有三个月。李丽娜家住在运输公司家属院,离吴大强家很近。我去过她家,见过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她的父亲叫李广跃,也是一位围棋高手。据说他下棋固执,自己研究出一种奇怪的布局,一辈子下过的所有的棋,都是为了诠释和检验他的布局。他的布局很少得到别人认可,棋友们戏谑地给他起个绰号,叫“广跃流”。他全不在乎讽刺或是挖苦,依旧在那个奇怪的布局中不断探索。

    李丽娜邀请我去她家吃饭,不是因为我跟李丽娜的关系,而是因为我的父亲孙小兵跟她的父亲李广跃的关系。我的父亲在颍川棋界曾经是威震一方的人物,李广跃对他十分钦佩。李广跃棋力不弱,但是他跟我父亲下棋,始终是被让三子。

    我去他们家做客,先是和李广跃下了一局棋,然后他们一家人陪我吃饭。李广跃跟我下棋,没出一百手就把我杀得溃不成军,他赢了棋非但不高兴,还十分难过,直言不讳地说,没想到孙小兵的儿子棋力如此之差,真是令人痛惜啊。他说我棋差,我不生气,我倒是担心他提起父亲的出走,那是我一直无法面对的话题。还好他没有说起那件令我难堪的事,他给我讲了父亲下棋的一些往事。

    李广跃这一生记忆最深的一局棋,就是和孙小兵下的那局棋。当时孙小兵已经是公认的颍川第一高手,在全省范围来说,高手榜前三名也应该有孙小兵的名字。李广跃和孙小兵下棋,按规矩,先在棋盘摆上三颗黑子,以平衡棋力的悬殊,但如此一来,李广跃自创的“广跃流”布局就无法施展。李广跃对我说,当时他没敢提出下对子棋,一来没有这个资格,二来没有这个勇气,输赢倒不怕,怕被棋友耻笑,笑他狂妄之人自不量力。李广跃说,那是令他感激的一局棋,他在棋盘上摆好三颗让子,满怀一百个遗憾的心情,这时他听到孙小兵说,不要让子了,你的“广跃流”我一直想领教领教呢。

    那局棋当然是李广跃输了,但是李广跃的收获很大,他的“广跃流”布局得到了孙小兵的认可。

    李广跃兴致勃勃地说起往事,说了一阵子,见我没有答话,便自己打住话头,端起酒杯和我碰杯。李丽娜的母亲在边上埋怨他,一天到晚只知道下棋,就不能说点别的?又对我说,吃菜,多吃菜,只喝酒不吃菜很容易伤胃的。她问起我的工作,我说在药店上班,她又问我有什么药能治她的腰肌劳损?她是个朴实善良的母亲,每句话都带着商量的语气,我想起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虽然比她优雅从容,却没有她的和蔼可亲。

    喝了几杯酒,李广跃又提起我的父亲,他要我给他讲一讲我的父亲。我想不出有什么可讲的,在我记忆中,父亲除了下棋,似乎没有别的了。李广跃说,不说下棋,说说他在你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没法在外人面前评价自己的父亲。我觉得李广跃做为父亲的故交,也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广跃又问。

    我忽然察觉,他对我的父亲除了敬佩,还充满好奇。他心里一定在想,究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使他丢下妻子儿女,跟一个和尚云游他方?很多年来,父亲的出走在小小的颍川城里,从一个热门话题升格为一个经年的传说,现在传说中的儿子就在跟前,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神秘的答案?

    我没有感到意外,此时此刻的情景,多少年来我已经习以为常。我一直躲避着,担忧着,在我父亲经常经常出现的地方择路绕行,在我父亲熟悉的人前敬而远之,我不给自己任何一个多余的和无谓的羞辱。在我更加年轻的时候,我常常以怒视来表达我的不幸,常常以拳头来传递我的坚强。

    你的父亲……他说了半句,后面的不说了。

    我的父亲,怎么了?我问他。

    你的父亲,爱你们吗?他终于说出了口。

    若在以前,这句话就是一根导火索,以声音的速度传进我的耳朵里,会使我立即爆发。这一次,我没有爆发,也没有生气。这是我第一次以理解别人的方式来理解自己。我忽然明白,原来别人关心的答案,正是自己无法解释的谜团。在那一刻,我脑子里忽然闪现出父亲的身影,想起了那些最琐碎也是最顽固的记忆。

    我给李广跃讲了一个故事,是我的父亲曾经给我们讲过的故事。炎热的夏季,我们在街边铺上一张凉席,抻开一张躺椅,母亲给我们摇着蒲扇,父亲在躺椅上,给我们讲的就是这个故事。

    从前有一对弟兄,父母双亡,哥哥新讨了嫂嫂,急着要和弟弟分家。弟弟年纪小,害怕哥哥,只好答应。哥哥对弟弟说,我们的父母死得早,现在的房屋家产大部分是我创起来的,这些东西理应归我,只有南山上的那棵树是你出世那年父亲种的,就归你吧。说罢,就把弟弟赶出了家门。弟弟没办法,只好去砍树,换点钱度日。他来到树下,一抬头看到上面有只喜鹊,便叹了口气说,喜鹊呀喜鹊,你住在上面倒挺舒服,可今天我要赶你走了,从此你和我一样无家可归了。他正说着,不想那窠里的喜鹊探出头来,对弟弟说,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了,你也不要砍树了,让我来帮帮你的忙吧。明天早上你带上一条一尺二寸大的口袋到树下等我,我带你到太阳山上去……

    我讲到一半,李丽娜打断我说,这故事我也听过。太阳山上有很多金子,弟弟不贪心,装了半袋就回去了,哥哥贪心,一心要把袋子装满,结果太阳出来把哥哥烧死了。

    我说,父亲给我们讲故事,已经过去十八年了,我还完整地记得这个故事。我还记得一些很琐碎的事情,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小事,但是这些是否能说明父亲对我们的爱?究竟什么样才算是爱,什么样才算是不爱?

    爱与不爱,恐怕一时半会弄不清了。李广跃放弃这个话题,他说,这故事我也听过,这是一个教人不要贪心的故事。围棋十诀里,第一句就是“不得贪胜”,关于这句口诀,你父亲和湖北黄麻子的一局棋最能说明问题。那时候你父亲名声很响,许多外地高手都慕名来访,黄麻子就是其中最厉害的一位。他们在德宝茶馆对局,中盘阶段你的父亲形势不利,放出胜负手,要和黄麻子决一死战。黄麻子如果退让,依然可以保持微弱的优势,但是他却不够冷静,以为自己艺高人胆大,不肯服软。一番乱战,你的父亲扭转了局势。后来官子阶段,黄麻子寻找机会放出胜负手,你的父亲步步为营,最终取得了胜利。

    李广跃讲着讲着觉得不过瘾,撤掉饭菜,摆上棋局给我们复盘。那时我水平低,对那局棋不能完全理解,我默默记在心里,闲来无事便摆出来研究。我觉得父亲的棋风轻灵飘逸,像空中柳絮难以捉摸。

    那天我在李广跃家听他讲了许多父亲下棋的故事。父亲从小跟颍川棋王顾现成学棋,十五岁扬名立万,如果放在当今,肯定是一名出色的职业棋手。那个单纯的年代里,下棋是纯粹的精神追求,与物质财富无关,与我们一家人的丰衣足食无关。

     

     

    我跟李丽娜约定的棋局,隔了好久。我知道她去北京是看望马文杰,我甚至觉得我们的棋局已经无望,因为她又一次打来电话说,她在北京有了工作,而且很快就要跟马文杰结婚了。我问她,我们约定的棋局还有希望吗?李丽娜在电话里说,当然有希望啊,我又不是不回去,我的家还在颍川嘛。

    连下棋也没有对手了,我感到彻底的孤独。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苏红了,我们仅仅是每隔一周的一次电话联系,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最近怎么样?吃饭了吗?工作顺心吗?你想我吗?

    苏红问,你想我吗?我每次都回答,想。于是我们就在电话里沉默了,她不问我不愿回答的问题,我也说不出她期待的答案。

    我们没有见面,我拿不出勇气见她,我拿不出房子,拿不出事业,拿不出钞票,拿不出家产,拿不出理想,拿不出希望。

    我想苏红,她在我梦中繁地出现。我们在一起缠绵,不顾一切地接吻,当她拒绝我进一步行动时,我突然变得狂躁,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于是在惊慌中醒来,发觉内裤湿漉漉的。我换上干净内裤,昏昏睡去,早上醒来又是一团糟糕。她总是挥之不去……

    只有在上班的时候,日子还显得有些生气。我们药店里有一个老何,阅历丰富,常常讲一些笑话逗我们开心。有一次他讲,一个妇女来到药店买避孕套,营业员给她拿出一盒,她看了看,不认识字,问营业员,是大号的吗?营业员给她换了一盒大号的,她仍是担心型号有误,怕买回去用不上,于是她问营业员,我家掌柜说了,要35厘米的。老何讲到这,我们几位同事都忍不住笑了。这位妇女误把毫米说成了厘米,设想35厘米的避孕套,能装得下一个大活人了。雪梅姨骂老何,老不正经。小玲姐织着毛衣,说何老师,那个营业员是不是你啊?徐主任感慨地说,有那么大的吗?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何还讲,他十几岁就在药店当学徒,那是1948年,解放军攻进颍川城,没过多久国民党又夺走颍川城,后来解放军再次攻进颍川城,如此拉锯,颍川城几易其主。当时时局混乱,一天下午,有个人慌张地跑进药店,还没来及躲藏,后面几个人追上来,开枪把他给毙了。那人中枪之后身子就倒在中药柜台前的柱子上。老何声情并茂地讲着,忽然做了一个抬手打枪的动作,然后捂住自己胸口,顺着柱子慢慢往下秃噜。老何把中药柜前称药的雪梅姨吓了一跳,骂老何,老不正经,起开去!

    老何是个老顽童,是我们药店的活宝。他在这个药店工作了五十多年,退休以后还被返聘,一直到他七十岁才回家养老。老何见证了药店的历史沿革,他说我们医药公司,是由八家药店组成的国营企业,八家药店的老板都被划了资本阶级,没少挨批斗。现在世道又变了,国营企业要改制,变成私有。老何的话让我想起自己的家世,据说我父亲的爷爷曾是一个大财主,在当时,整条安怀街都是孙家的财产,后来家族里出了几个抽大烟的,把家产给破败了。但也正因为此,到我父亲那一代,幸运地被划了小资产阶级,避免了一场灾难。

    对于陈旧的家世,父亲很少谈及,我想我也不该去关心那些陈腐的历史。摆在面前的现实是,我是一个苦闷、彷徨、孤独、贫穷、总是在不安中度过的浪荡青年。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寻找出路,我总是在想,自己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那一年夏天,我在药店门前闲坐,思索着无味的人生。忽然一阵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砸起行人一片惊呼,人们玩命奔逃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雨。坐在屋檐下看世态万象,人人惊慌失措的样子,真是趣味横生。

    在那些奔跑的人群当中,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把一件衣服举上头顶,为女的遮风挡雨,他们相拥疾步从我眼前走过。我认出了那个女的,尽管她把脸藏在衣服下面,我还是从她的形态和走路姿势认出了她。苏红!我大声喊出她的名字。

    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至,我不顾一切,冒雨追上苏红。我死死拽住苏红的手臂,喊她,苏红!我又喊了两遍,苏红,苏红!我问她,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苏红让我回去,她说明天给我解释。我抓住她的手臂,抓得更紧了。苏红说,你放手,你抓得我好痛。我没有放手,我说,我不放手。苏红挣脱着,我用力一拉,把她拉进我怀里,紧紧抱着她,吻她。她奋力挣扎。

    这时,从我背后飞来一拳,重重地砸上我的脸颊,我感到一阵眩晕。我不得不放了苏红,我想再去拉他,脸上又挨了一拳。两秒钟的眩晕之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瘦小精干的男青年,比我低半头,上称没有四两肉。他护卫着苏红,把苏红藏在身后。我发现我变了,面对这个男人,我的怒气忽然消失了。我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挥挥手说,你们走吧。

    那个男青年对我说,请以后不要骚扰苏红,我不会允许你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伤害。男青年说,你想玩命吗?那你来吧,我们拼了!

    我从小练散打,我估计只需一招,立刻让他躺倒在地。我没有握起拳头,而是摊开手掌挥一挥,让他们走。我说,再不走你就要后悔了,你看过《猛龙过江》吗?你不会对打架感兴趣吧。

    苏红劝着男青年,拉着他往北大街方向走了。我站在大十字街口,东边是东大街,西边是西大街,南边是南大街,北边是北大街。暴雨倾盆,把我浇得通身湿透。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大十字街是颍川城海拔最高的位置,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下坡,这些雨水从我头顶流经脸颊、脖子,流向我脚下的大地,然后兵分四路,从东西南北四条大街流遍颍川的各个角落。如果这些雨水经由我的脸颊汇集了我的泪水,也就是说,整个颍川城都会洒遍我伤心的泪水。可是我又想,干吗要哭呢,这并不是一件应该悲伤的事情。

    暴雨下了一个小时,转为大雨。大雨下了二个小时,转为中雨。中雨下到傍晚,又转为大雨。如此一唱三叹连绵不绝,看样子这是一场持久不息的雨事。

    这场雨下到第三天中午的时候,我的心情格外疏朗。我觉得这是因为苏红的缘故,解读失恋可以用一种更好的方式,那就是解脱。我和苏红相恋十年,积攒了太多压抑,干吗非要痛苦,为何不能解脱?十年前因为别人追求苏红,纠缠不休,我揍了他们,十年后我也同样被别人揍了,这是一报还一报。我有心理准备,我们经过一步一步的疏远,那是分手的最佳铺垫。与其守着煎熬,不如痛快放弃。

    那天刚发了工资,我在隔壁卤肉店买了猪蹄,在烟酒店买了一瓶酒,回吴大强的住处。雨已经下得稀疏,我撑着伞,哼着小曲,从古老的街道上穿行而过。我远远地看见,李丽娜站在屋檐下,她衣着单薄,抱着手臂向路口翘首以望。我很高兴,甚至有种暗藏的惊喜,我好像一直期盼着她的出现。

    我问李丽娜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上午刚下火车,我问她冷不冷,她说冷。我们进屋,找出一件衣服给她披上。我问她,还记得我们约定的棋局吗?她说,我还怕你忘了呢,我从北京跑回来,就是为了这局棋啊。我哈哈一笑,说你骗鬼去吧,你回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说,真聪明,我回来办结婚证明。我说,啥时候结婚,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她说,少不了你的,我等着收你的彩礼。

    我们说着话,摆好了棋局,开始下棋。我慢慢喝着酒,啃着猪蹄,和李丽娜下棋。一个猪蹄啃完,喝了四两酒,下到第一百一十七手。当时的局面,我在李丽娜白阵中打入,拉出一块孤棋,这块孤棋如果处理的好,李丽娜实地不足,形势必然落后。李丽娜的第一百一十八手,没有攻击我的孤棋,而是对我右边一块棋“肩冲”。这让我难以取舍,如果继续逃孤,右边受损,如果照顾右边,孤棋会面临险境。我下出第一百一十九手,这步棋看上去像是随意丢在棋盘上的一颗子,这颗子与其他子没有任何关联,但是有了这颗子,对方的“肩冲”被截断退路,不敢冒然作战,同时孤棋也得到加强,基本脱离危险。这真是神来的一笔,这颗子的位置十分恰当,除去这个位置,其他任何地方都起不到作用。这步棋下过之后,我紧接着妙招连发,一路确保优势。这局棋,我下得有如神助,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复杂多变的棋局在我眼前变得清晰而简单。

    棋局进行到收官阶段,已然是我必胜的局面,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我收到苏红的短信,她一共发来三条短信,第一条短信向我道歉,第二条短信述说她的苦衷,第三条短信请求我的原谅。苏红的短信简直是多余,分手已经是事实,还需要解释吗?我把传呼机卡回腰间,继续下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短信,使我心神不宁,走出一步昏招。

    我跟李丽娜一共下过三十五局棋,这三十五局棋始终是那半局残局,加上之前我自己下的六十四局,一共是九十九局。第九十九局是我跟李丽娜下的最后一局棋,这局棋本是我的胜势,但是收官时候我下出一步昏招,最终输掉了那局棋。李丽娜第一百八十八手在右上角“二路托”,这是我预先考虑到的一招棋,应付这手棋只需在角上简单一挡,双方便相安无事。可是我却下出了“外扳”,我一手拿着传呼机读信息,一手拿起棋子,看也没看就随手下出了“外扳”。因为这步恶手,对方不仅在我的角里活棋,还吃掉我的一个“尾巴”,后来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力回天了。

    骄兵必败,乐极生悲。后来我下棋,每次取得优势的时候都会想起这局棋,想起这个教训。

    为什么我总是赢不了你?我对李丽娜说。李丽娜说,其实你已经赢了,你的棋力已经超过我。我说,胜者王败者寇,你怎么处置吧。李丽娜说,他们说你下棋有天赋,起初我不觉得,现在我相信了,为了鼓励你,这局棋算你赢吧。我说,我不会赖账的,我输了,我欠你一个愿望,你什么时候想好,就告诉我,只要不是犯法的事,我都会兑现。李丽娜说,就算我们两个都输了吧,我也欠你……

    李丽娜大胆地看着我,我有点心虚。李丽娜说,你随时可以兑现。我说,我考虑一下。话说出口我有点后悔,我觉得李丽娜一定很不开心,难道我连一个吻都不敢要吗?我怕什么?

    李丽娜不动声色地收着棋子。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雨声滴滴答答,反倒使屋里显得更加寂静。李丽娜收好棋,坐着不动了,抬头看窗外。我低头呆呆地看着棋盘。

    李丽娜想说话,却被我抢在前头,我说,现在可以吗?李丽娜说,你考虑好了吗?我说,你想说什么?李丽娜说,没什么。我说,我想现在兑现,可以吗?李丽娜说,可以。

    我吻了李丽娜,先是轻轻吻她的唇,然后慢慢用舌头启开她的牙齿,在里面搜索着。李丽娜闭着眼,我们贴得很近,我只看到她长长的睫毛。我把吻升温,从三十七度升到三十八度,我们的身体紧紧粘在一起。接着,我们突破了三十八度,向三十九度、四十度进军,我们抱得更紧,呼吸更急促。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摄氏四十度领域,我觉得我在控制局面,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李丽娜,你为什么不控制局面,为什么把这种犯罪的权利出让给我?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说出了这句话,李丽娜没有回答,她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她好像什么都不考虑,丝毫不犹豫、不拒绝。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想这个时候李丽娜应该主动的引导,但是我发现,她似乎比我经验更少,她就像一叶小舟在湖面漂流,我们能否前进完全取决于我的技术和勇气。

    雨还在下,我们却很快停下了。床单上一团殷红的血渍使我感到惶惶不安,我想尽办法清理,偶一回头,发现李丽娜在默默地看着我。我笑了一下,感觉脸上肌肉僵硬。李丽娜微笑着,眨眨眼。我们躺着,好久都没有说话,两只手紧握一起,十指相扣。

    我不知道那场雨为什么总是下个不停,据说南方下得更多,已经发生洪灾。对于我来说,这场雨会不会是一场洪灾?我们商量好,如果雨不停,我们就不分开。雨天的夜晚来得比平时早,我在黑夜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我祷告着,但愿雨不要停。李丽娜说,傻话,雨怎么能不停?我说,在我心里,永远都不会停。李丽娜说,雨停了,还会再下,到下一个雨天,你会想我吗?我说,会的,每个雨天我都会想你。

    李丽娜走后,我为她担心了好长时间,我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更多的是思念之情。我没有给她联系,她临走告诉我,如果有机会,她会主动和我联系。我说,放心吧,我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李丽娜照我脸上来了一耳光,她说,这一巴掌是让你记住,以后无论任何女人,都不要对她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我抱住她,吻她。我说,我爱你,李丽娜。李丽娜说,这还差不多。我们在站台上挥手告别,她对我喊,不要忘了,雨天里一定要想起我。

     

     

    1999年夏天,对我来说是一个寂寞的夏天,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失去了联系,有时想喝酒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手。我的生活内容变得极其简单,除了上班,其余时间都花在围棋上面。

    李丽娜曾对我说,提高棋艺的唯一途径就是打谱。所谓打谱,就是把书中记录的高手对局,在棋盘上一步一步重复出来,细心研究。在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每天做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打谱。没过多久,我就把李丽娜送我的几本书全都背了下来。记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棋谱不是难事,但是弄明白那些高手们脑子里想些什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些书里,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地方。其中一本书,是一本古谱,书名叫《桃花泉弈谱》,开头有序:“心为之物也,日用则日精,数之为理也,愈变则愈出,以心寓数,亘古无穷也……”我对古文一窍不通,去请教老何。老何说,咬文嚼字的东西别找我,我不是文化人。谁是文化人?我想我的妹妹应该算是文化人吧,她读了四年大学。我带着书去请教妹妹,妹妹拿起书,眉头蹙成一个大疙瘩。妹妹也解释不出那些话的意思,她告诫我,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我会下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说,下棋不见得有多么大的危害,我们过去对下棋有误解。妹妹眼睛瞪圆,提醒我,父亲已经被棋给毁了,你不要向父亲学习。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毁的了,对于我来说,前途渺茫、毫无出路是不可改变的现实。小时候老师对我们说,要想有出息,就得好好学习,考出好成绩。那时候我们不太相信这个,我们相信只有“叛逆”,才是符合我们的时代精神,把自己扮演成叛逆少年,专跟老师作对,跟“好好学习”作对。老师对我们说,没有知识不可怕,没有文化不可怕,没有一个好爸爸最可怕,老子有本事,不学无术一样可以出人头地。但是,老师话锋一转,你们有这样的好爸爸吗?你们没有,你们前途渺茫,毫无希望,你们在学校里是渣滓,将来进入社会,是垃圾!

    如今回想起来,我们的老师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如果当时我好好学习,不至于看不懂这些晦涩的文字。学校渣滓也好,社会垃圾也罢,暂且不去管它,我一心只想搞明白那本棋书里面究竟说些什么。我怀揣棋书,逢机会便向人请教,那些前来买药的、戴眼镜斯斯文文看样子是知识分子的,都是我请教的对象,然而他们没法向我解释清楚,他们说这是一本棋书,只有会下棋的人才能得出答案。没人能告诉我答案,这注定是一本我永远无法解读的天书。我想起父亲,他一定读过不少棋书,他肯定理解那些书中的奥妙。我记得家里曾有过一些棋书,父亲出走后,母亲把那些书统统丢进垃圾桶里了。

    还有一本书叫《发阳论》,是一本死活题集。这本书的扉页上,有人写了一行字“举世公认最高经典著作”,字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举世公认的最高经典,会是什么样子?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打开书,第一题就把我难倒了。我用了一整天时间,尝试各种变化,始终找不到正解。直到看了答案,才知道这是个绝妙的讽刺,这本书的第一题居然是一道错题,结论是“黑先黑死”。这使我有了更多勇气,我坚信人都会犯错误,世界顶级高手也不可能毫无破绽。研究这本书,我用了三个月时间,每一题都在棋盘上反复演变,寻找每一个棋形的破绽。刚开始,只有参考后面答案,才能得出解题的方法,到后来,我可以完全独立地找到正解。

    我最喜欢的书,倒不是《桃花泉弈普》和《发阳论》,而是两本高手的实战棋谱。有一本《围棋实战研究》,扉页上面写了一段文字,标题叫《凡遇要处总诀》。这是一篇围棋口诀:“起手据边隅,逸己攻人原在是。入腹争正面,制孤克敌验于斯。镇头大而含笼制虚,宽攻为妙。尖路小以阻渡避坚,紧处方宜……”长长的一大段口诀,全是对下棋理论的总结。我一边打谱,一边思索着口诀,把口诀在实战对局中加以印证。我把这些书中的内容全部记在了心里。

    围棋令我着迷,这是一个浩瀚无穷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