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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和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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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白雪》

    提交: 2018-01-15, 02:07:04
    白雪
    一和
    早上起来,春喜拉开节煤炉,脸没洗,就到张二小家去了。 张二小家住在村西头,住的是一栋里外粉刷的小洋楼,春喜看见了张二小家的小洋楼,他想,他借不借呢?又想,同样是一颗脑袋两只手,我怎么就不如人呢?这时候天已大亮,鸡们扑棱棱扑棱棱——从泡桐树的枝桠上飘落下来,挟裹着早晨清冷的气息,挑衅似的,阻到春喜前面,吓了他一跳,春喜刚要发一声怒,远远的,又看见豆腐李推着一辆通体黑的破自行车自西向东走过来,想想,就闭了嘴,绕过觅食的鸡们,朝张二小家走去。 张二小家的门楼是那种一间楼房大小的平台门楼,很高,很大,很雄伟,很华丽,很气派,门洞很深,能容得下十多个过路人站着遮风避雨,里外墙面全是用姜黄色瓷砖装饰成的。铁灰色油漆的铁大门,很庄重很厚重很结实耐看,门两旁是一幅纯黑底紫红字的景德镇瓷砖拼联:
    东来紫气西来福 南进祥光北进财
    横批是:
    幸福之家
    字是繁体的汉字,春喜走近去的时候,一抬头,看见繁体的“福禄”二字,春喜心想,除了门前没有蹲一对儿石狮,这和过去的富贵人家有什么两样呢?这样想着,看见破旧的豆腐李扎了破旧的自行车,在张二小家的门楼前停顿下来;这样想着,想起来张二小家的冰箱、彩电、摩托车、洗衣机,以及坐落在楼顶上的水囤和自来水,春喜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了笑,学着他家黑白电视里女人的腔调,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但是,豆腐李却并不叫门,豆腐李裹着一件油腻灰黑的破棉袄,一口跟一口地吸着一分钱一支的松烟,旧货堆一样蹲在门楼的下面,神经质质地傻笑着,看家狗似的,眼望着前面路面,似乎正做着一个关于什么什么的美梦。 春喜注意到了豆腐李这副神态。他想,想什么呢?该不是做白日梦吧?就想起来单身的豆腐李不慎流传于乡间的风流故事艳说,就有一种想要无拘无束痛痛快快笑一笑乐一乐的感觉。但他终还是没有能够笑出来,而改做一声极其郑重的问候,春喜觉得,豆腐李虽说人模样生得猥琐了点,可每天起早搭黑的,也不容易。 豆腐李说,还没起来,院儿里连个动静也没有。说着蚯蚓样蠕动了一下。 春喜点点头,走上前去,却突然听到了屋子里“七条、八万”的叫声。春喜不觉就笑起来。二小二小,春喜拍打着铁大门大声喊。里边问,谁呀?春喜说,我,春喜。里边说,春喜儿呀。之后就听见院子里响起很响亮的棉皮鞋的踢踏声音。豆腐李伸手到水泥地上擦灭了土灰色的烟头儿,装进口袋里,拽了拽后面衣服,从地上站起来。 张二小开了铁灰色油漆的铁大门。 张二小说,春喜儿,快进屋坐,外面很冷的。春喜张开嘴,刚要说句什么,豆腐李说,张、张、张厂长,您要的豆腐……张二小一怔,还有您哪,快来屋坐。豆腐李却不进院,回身走到破自行车跟前。张二小说,我说李大爷您也真是的,急什么呢?又不是等着米下锅。说着赶上前去,帮豆腐李扶牢了自行车车把。春喜忽然觉得很感动:豆腐李什么角色呢?张二小什么角色呢?张二小穿着黑明黑亮的皮衣皮鞋皮裤,一定不觉得天冷的,可是,张二小他……春喜本已走到了门楼里面,因了这感动,忽又急忙忙返回去,帮着豆腐李把豆腐筐从自行车后架上抬下来,往院里走着的时候,有一种说不清讲不明的、似乎很亲切很什么的感觉慢慢悠悠地从他心底下升起来,就不由自主地扭回头,朝张二小又看了一眼。张二小正微微笑着,亲切地望着他,又似乎不是看他,什么也没看。到了楼跟前,张二小说,就放走廊下吧。春喜和豆腐李同时弯下腰去,把豆腐筐放在水磨石的地坪上。张二小又说,进屋坐吧。一边拉开茶玻璃的阻风门,让春喜和豆腐李前面进屋。 春喜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张二小家了,但是呢,每次春喜来,都会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这不是因为张二小家的冰箱彩电摩托车,也不是因为张二小家异样漂亮的摆设和异样漂亮的女人,实在是……是什么呢?一时半会儿又弄不清楚。以后打工的日子里,春喜回想起这些,他想,许是自己到张二小家去的次数还不够多的缘故吧。 屋子里亮着灯。 灯光下坐着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张二小跟在春喜和豆腐李后面走进屋,走到前面,伸手从桌子上拿过一盒硬壳的嘴儿烟,散了一圈,说,这是我们村春喜,这是我们邻村的李大爷,李大爷做的豆腐又白又嫩,可好吃了。圈桌而坐、喷云吐雾的三个外乡人,第一个庄重地点了点头,第二个点着头说认识认识,第三个哈哈大笑,说,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豆腐李、李大爷呢?说完又笑。 春喜被他笑得脸面通红。虽然春喜明知道这人不是笑他的,但还是觉着脸红。春喜一向是怕被人介绍的,一被人介绍,就觉得脸热辣辣的,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手脚没地方放,况且这人听了还笑。二小也真是的,这不扯淡吗?这不是狗啃麦苗儿——故意装羊(洋)吗?介绍什么呢?又不是城里人,又不是在外面干什么工作。不知不觉地,心里就生出些许恨意。这人也真是的,笑什么呢?值得一笑吗?你是城里人吗?你坐在这里,肯定不是城里人的,那么,笑什么呢?有什么可笑呢?谁笑谁呢?于是就很生气地朝他小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这人有点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又像是从未见过面。究竟在哪里见过他呢?春喜皱了眉,冷丁地,就想起来,这哈哈大笑的,不就是咱繁城街开馆子的侯天立、候老板吗?自己也是和他有过两三次交往的,那是开菜园种菜卖菜时候,怎么就不认得他了呢? 笑声里,张二小提了两把奶油色的小木椅过来,说,坐、坐吧。豆腐李说,不、不坐了,回去还得赶紧套磨。张二小说,急什么呢?又不是狗吃日头了,喝口热茶再走。说着返身就去倒茶。豆腐李急忙拦住了他。别忙,不冷,也不渴。张二小于是就不再勉强挽留,笑着,从皮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沓拾圆钞票,点几张,塞到豆腐李怀里,然后拍了拍春喜的肩说,你先替我打一牌,我送送李大爷,把豆腐弄进灶火。春喜说,二小,我……张二小说,我知道你干牌不行,主要是哥几个玩舒服痛快,输赢无所谓的,钱在桌垫下面。说着,把春喜推过去,摁进沙发里,走出屋,随手关闭了茶玻璃的阻风门。 春喜觉着挺无奈。我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本是急着出来找东西,谁知道呢,一大清早儿的,竟然替别人玩起了麻将。又想,我行吗?他们厂长的厂长、经理的经理、老板的老板,那打麻将的技术,一定不会差的,玩的,也一定不会是三毛两毛、块而八毛的游戏,赢了,我和二小脸上都好看,万一,万一输了呢?……正痴呆着,对面的一位说,春喜,该你抓牌了。春喜一愣,急忙伸出手去,但是晚了,他下手,就是那个和他有过两三次交易的候老板,早已把一堆四张牌结结实实地放在了他面前。春喜感激地望候老板一眼,专下心去,认认真真地摸牌、打牌。 闲下来的时候,春喜分了心,似乎很不经意地掀了掀桌垫,春喜看到桌垫下面全是伍拾圆壹佰圆面值的钞票,吓了一跳,额头上立刻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粒,摸牌的手指,也微微地颤抖了…… 不一会儿,张二小忙完了豆腐。张二小叫醒自己女人,重又拉开门、走进屋的时候,春喜刚刚抠起一张牌。春喜紧张得不能行。春喜左手按着桌沿,右手平伸着,右手的拇指扣了牌背,食指在下面轻轻慢慢摸着。摸了一瞬,极快地缩回手,叭地一下拍在桌面上,同时口中迸出一声大喊——炸弹。 这一声喊惊天动地,张二小正往前走着,一下子就怔住了。候老板说,春喜,你这样打法儿,让抓赌的撞见,咱哥儿几个可就遭歪了。说着把一页伍拾圆的钞票扔到桌子上。 春喜被臊得极难堪,低下头,无所事事地洗牌码牌。 张二小笑了笑说,候老板别说风凉话,都是自家弟兄,无所谓的,春喜也是因为太激动。 春喜听到张二小的声音,皮球样从沙发里弹跳起来:二小,你来,我不行,你们玩。 张二小却不坐。张二小一只手扶着沙发的背,另一只手很亲切地搭在春喜的肩上,推让了一会儿,然后问春喜找他什么事。春喜支支吾吾的,就把借潜水泵给麦子浇返青水的事说了。张二小突然很生气,张二小说,咋不早说?这事误不得的,一年之计在于春。又说,哥几个稍候,我去去就来。说完,也不等别人有什么反应,快步往外走。 春喜一下子就感动得不能行。
    回到家里,把这事对女人说了,女人也感动得不能行。 看看人家二小,发了天大的财,还记挂着田地里的活计,不像有的人,屁事儿没办成一个,就不晓得王二哥贵姓了。女人手里提着一根细小的棍,站在猪圈的跟前,眼望着别处,很羡慕向往的样子。 春喜看见女人黑色的健美裤上蹭了一大片的猪食,记起来夜黑自己说过去的等卖了猪买身高档西服穿穿的话,明白女人这是在挖苦自己,不觉又有些脸红。我这是在干什么呀?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觉得自己女人太可恶,明明是说自己男人,却不直说你,而说有的人,这不可恶吗?这不好笑吗?这不……于是就故意地装了糊涂,附和地点着头说是呀是呀,方圆百里之内,哪个能比得了人家张二小呢。然后又嘿嘿地傻笑。 女人果然上当,极快地撇了撇嘴儿,说,还是呀是呀咧,简直不要鼻子。 春喜愈发笑得生动。 女人看他笑得眼泪鼻涕一齐往外冒,忍不住也咯咯咯地笑。 春喜却突然收住不笑了。 女人就有些尴尬,讪讪地说,都笑成憨子小福了!又说,你们男人家,也真是的,让人咋也琢磨不透!你用重话狠话刺他伤他,他不恼,反而厚着脸皮,笑。春喜说,你们娘儿们家,也真是的,让人咋也琢磨不透!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偏说有的人……女人于是又笑,很开心很投入的样子。 一会儿,猪们吞食完毕。女人抛下棍,揉揉眼泪,从猪圈跟前的台阶上走下来。洗洗手吃饭吧!女人叹息着说着,拐进灶火,提了壶,把半壶热的水倾进盆子里。春喜在盆架前站了,才觉得一双手冰凉。 早饭是小米稀饭炒肉。肉是过年时余下的猪肉,女人掺了白萝卜,放了辣子味精,用大火炒了,炒得很烂很香。春喜喝了稀饭,用烙馍卷了,吃着,想起来自己替张二小打牌赢钱的事,就想对女人说了。又一想,女人一向烦厌自己玩牌,说了,不还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就咬了一口馍,把已涌到嘴边的话吃力地咽了下去。 吃过了饭,春喜找支烟坐到沙发里慢慢抽。春喜原本不会抽烟的,但是女人说不会抽烟的男人能算是男人吗,于是春喜他就慢慢儿地学会了抽烟。春喜学会了抽烟也还是不常抽的,时常的,做梦似的买一包香烟回来,三天五天想不起抽一口,但是说不清为什么这会儿就是想抽烟,接二连三地抽,狠狠地抽。吐一口烟雾,春喜想,许是饭桌上太沉闷了吧!家里本来人就不多,自己不说话,女人再不说话,还有谁肯开口说点什么呢?若是有个孩子……这个念头一冒挤出来,唬了春喜一跳,春喜就又举起手,抽了一口,吐了一口烟雾,然后让捏烟的手臂搭到沙发的扶手上,身子靠到沙发的背上,眯了眼,开始在心里盘算着。 春喜盘算着想要有个孩子,首先得让女人把药停了,然后得想办法弄钱。想起了钱,就又不可抑止地想起来替张二小赢的那一牌,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人该走运真他妈妈的……那一牌少说也得赢二百块,可惜不是自己的,要不然,足够将来女人月子里花了……正失意着,女人洗刷停当从外面走进来,女人说,还磨蹭啥?还不赶快出去借水管?春喜听到女人的声音,睁开眼,坐直身子,很春情地望了女人一会儿,说,不急,等我稳稳神儿,潜水泵都借来了,水管还成问题吗? 但是,水管却不那么容易就借。女人和春喜分头去找,找遍了村中所有拥有水管的人家,找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找够。女人很无奈。春喜也很无奈。春喜站在已借来的几根水管跟前,先前仅有的一点点快乐心情早已被一次次的婉言拒绝和一次次的失望消磨干净,仰着头看天,满面愁苦的样子。 怎么办呢?都怕水管磨烂呢!女人自言自语说。 能怎么办?春喜像是没听到女人忧郁的声音,依旧地仰着头看天。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借的人家都去借过了,还能怎么办?要是责任田距离机井近一点就好了,要是下一场大雪就好了,要是下一场大雪就不用张忙着给麦子浇什么返青水了,就不用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了,拿自己的脸面当屁股呲了!可是天空只是灰色地阴沉着,并没有一点点想要施舍救济他的意思表示出来。 要不,你去你姐家看看,他们家有潜水泵也有水管。女人又说。 春喜缓慢地摇了摇头。 女人就想起来春喜姐姐家的潜水泵和水管也是几户合伙买的,且买时就议定了不准往外借,亲爹亲娘也不借,去年他们张口借都没给。就默了。默了好一阵,重又抬起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一样两眼放光地望着男人。 要不,水管拖不到的地方咱改水垄沟过去浇吧? 那不成!中间还隔着好几家的麦地,人家不会愿意的。 女人突然很生气。这不成那不成,咋鸡巴球才成?干脆别浇去球了,不就少收几百斤。女人机关枪一样突兀地扫射一通,缓慢下来,民兵打靶似的一枪一枪零放。你不是说不成问题吗?你现在出去找呀?借呀?不成问题呀? 春喜被她抢白得一惊一愣的,木木地站着,望着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在春喜的记忆里,自他和女人结婚以来,虽然也有过磕磕碰碰吵吵闹闹,但还从没听到过女人这样不管不顾地、接二连三地、恶狠狠地说脏话,这叫他震惊,也叫他愤怒,更叫他烦恼。他一向认为自己女人是和别的粗俗的女人不一样的。可是,他又能够数说她些什么呢?一个男人家,因为自己没能耐,让女人跟着为难,女人忍不住骂几句脏话,发几声牢骚,你能因此去打女人的耳光吗?不,不能的。只是,以后再不能没过河先湿脚了,这样,自己女人也会瞧你不起的。 要不,我去我姐家看看,看能不能……过了一会儿,春喜看女人平静了,轻轻说。 女人却不好意思起来,不……不……不浇也罢!少收百二八十斤,又不是不够吃,犯不着……为这点子事生……生气!女人支支吾吾说着,就觉得自己刚刚言语重了点,好赖也是自己相中的男人。她想。 春喜看见了她心思一样,苦涩地笑了笑。 我还是去吧!不然你又该说不成问题啦。 女人一下子就臊得不能行,羞红着脸,呢呢喃喃地说,那……你就去看看……真不给……别……小咱的架子…… 春喜走进屋推了自行车出来,晌午就别做我的饭了,好赖也是亲姐咧,能不管顿饭?春喜说。 女人说,我做,你回来吃。想想似乎不妥,又说,借给了,就在他们家吃一顿也中。 春喜说,中啊!要是她不借给咱,咱就不吃他们家的饭。 女人就知道这话是调侃自己,举起手,想要恶狠狠地揍男人一捶,不料男人贼精,一趔身子,躲过了,脚下用力一蹬,哧溜一声滑了出去,又一翩腿儿,人就上了车子,出了院子。女人就追在后面喊,早点回来哦——喊过了,才觉得心里空落落难受,眼一酸,一滴清泪,从女人的眼角里涌出来,傍着她小巧的鼻,欢快地往下流。这时候一个人远远儿地从村街走过,女人急忙用手一下一下抹了,然后抬起头,佯装着看天。 天灰色地阴沉着。 怕是要下雪了。女人自言自语说,泪眼迷朦地望着灰灰的天,像是忽然间悟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踅转身,极快地跑进院,跑进屋,拉开十四吋黑白的电视,在床沿坐了。 不一会儿就是天气预报,女人瞪着眼睛看,果真就有雪。 果真就要下一场大雪了。女人心嘣嘣跳。
    果然就下雪了。雪花像羽毛,像白玉,像花,像风筝,一尾尾、一片片、一朵朵、一团团,飞舞着、旋转着、摇摆着,飘飘飘……飘落下来,挂在小学校门前的旗杆上,挂在黑身子黑枝桠的这树那树上,挂在砖垒的土垛的玉米秆捆扎的镶了白边儿的院墙上……没有风,眨巴眼的工夫,地面上就落了稀稀薄薄一层,就像是巧手村姑构织的网眼儿白头巾,笼罩着一片连一片的黄土地;凸凹的路面上,地皮儿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地裸露着,因为被雪湿润了,呈现着纯正的土的黑黄颜色,愈发衬托得这网,这网眼儿白头巾真实、亲切……学前班的同学们还没有上课,男孩子女孩子,穿着红的、黄的、蓝的、绿的……衣服,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在校门前的操场上追逐着、跳跃着、叫着、喊着、笑着……一个独自跳绳的小女孩儿,头上扎着朱红的一团绢花,鸟儿样舒展着双臂,左脚右脚一点一点地轮换着,那绳儿,呼儿呼儿地从她头顶上飞过来、飞过去,让人怎么也看不清颜色,直觉着,像有一道七彩的虹,绕着她旋转、旋转…… 这时候春喜还没有吃中饭。春喜独自坐在黄庄小学对面的土坡上,双手护膝,额头抵着手背,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他的一向很得主人疼爱的半新不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这会儿,也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懒散的庄稼汉,没规没矩地斜躺在凸凹不平的路面上。 他是从姐姐家出来以后,走到这里停顿下来的。 姐姐家距离他所在的张庄八里地,是一个名叫颖王的小村子。他去姐姐家,原本没抱多大希望的,因此被姐姐一口回绝,并不觉得有多失望,只是觉得气,只是觉得一点点感伤。不浇了,不浇了,不就少收几百斤!连自己亲姐姐都不肯帮你一把,还有谁肯帮你呢?赌气从姐姐家出来,春喜一边蹬着自行车往回走一边想。这样走着想着,觉得一种轻松,同时又觉得一种沉重(脚蹬着自行车脚蹬儿像蹬着地球一样沉重)、一种失望、一种累。似乎已走过了很遥远很遥远的路途,似乎已跋涉过了万水千山,只想着停顿下来,停顿下来……于是春喜他就很随便地扔掉了很累人的自行车,在这个膝样拱起的土坡上……停顿了下来。 停顿了下来,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饥饿,只觉得累。因为累,再不愿想什么思考什么或者盘算什么或者作什么久远打算,只求着能够赶快美美地睡一觉,然后……睡死或者回家。可是,学前班的同学们不让他睡。黄庄小学学前班的学生们特用功特积极,刚过中午,三三两两地就已来到学校,在对面吵呀闹呀蹦呀跳呀。春喜被他们吵闹得烦得不能行,想换个地方坐坐,又懒得动,因此就一直这样似睡似醒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地坐着,任时间一点一滴地缓慢地从他面前流逝。这时候天就下雪了。恍惚之中,春喜听到一个声音在唱:
    雪花雪花飘飘飘, 小鸟小鸟叫叫叫, 雪花飘,小鸟叫……
    这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圆润,那么嘹亮,那么优美动听,以至于让他忽略了歌的内容,而只注意着声音。这不像是学前班哪个女学生在唱,也不像是哪一位乡下少女随便的哼唱,倒像是女高音歌唱家……是谁这么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在唱呢?春喜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模糊的一团红。 那团红,像只正在燃烧的火球样在对面一点一点快速移动着。春喜揉了揉眼,才看清是一位穿红色滑雪衫边走边唱的青春女孩。然后春喜又看到了漫天飘舞的雪花。下雪了?春喜自言自语说,不相信地伸出双手,果真就有几片晶莹透亮的雪花落进他手心里,春喜一下子就激动了。 下雪了,噢吼——春喜突兀地从土坡上跳起来,扯长了声音喊。喊着,跳着,疯狂地挥舞着手臂。 那个头顶着教科书边走边唱的小学音乐教师似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吓坏了,愣愣怔怔站了,停止了歌唱,疑疑惑惑望着他;学前班的孩子们,像是受了她传染一样,停止了吵闹蹦跳,三五成群愣怔着,惊奇地朝他观望着;一个胆大且反应快捷的小男孩,一边飞快地朝学校门口跑一边叽叽喳喳叫喊:疯子、疯子,同志们快跑哇!疯子来了…… 春喜听到了这充满童稚气的声音。他想,我是疯子吗?像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疯子一样,平静了,从土坡上慢慢走下来,扶起躺在地上的半新不旧的自行车,轻轻地拍打去车座儿上的落雪,滑一下,一蹁腿儿骑上去,往家走。 雪纷纷扬扬下着,一会儿,地面上就落了薄薄一层。 走到村街,看见女人扛着一把竹把儿的黄油布伞一动不动地面朝他站着,春喜忍不住就又激动了。下雪了——春喜哽咽着朝着她喊,脚下用力一蹬,就到了女人跟前。 女人像是想着什么心事,怔了一下,然后望着他笑。 下雪了。春喜跳下自行车,又说,就好像女人不知道下雪了一样。 女人使劲点了点头。 再不用低三下四求人借水管了!一滴眼泪从春喜眼窝儿里滚出来,女人慌了神儿,四下望望,急忙地踮起脚为他抹去了。也不用给麦子浇返青水了! 嗯!也不用给麦子浇返青水了。女人说,咱回家吧,雪……越下越大…… 下吧!下它三天三夜,下它七七四十九天,下它……春喜恶狠狠地说,觉得很解气。 女人为他擎着竹把儿的黄油布伞。 雪越下越大……
    这天晚上,春喜兴奋得不能行。女人说,你不要命了,刚下去……春喜说,我怎么不要命?啥不要,也得要命呀!我这是高兴。既是高兴,女人就再不说啥,由着他高兴就是。到了中央电视一台下班时候,春喜从床上爬下来,拉亮灯泡,关掉开关,然后赤身裸体地往外走。女人问,你干啥呀?尿尿屋里有尿罐儿。春喜说,我不干啥,我看看雪。女人说,看啥雪呀,雪有啥看头儿?不就是白的吗?再看也还不是个白雪?春喜说,我不是看雪,我是看雪还下不下了。女人说,甭看了,雪早就不下了,睡吧。春喜很吃惊,问,你又没出去,咋知道雪早就不下了呢?女人说,你听听声音,雪一停,夜死静死静。春喜就支楞着耳朵听了听,就听见夜死静死静,就说,我看看雪下多深了。就往外走。走到堂屋,乒乒乓乓拉开门,屋外的凉气扑过来,春喜身子一抖、一颤,响响亮亮打了个喷嚏,然后就看到了白的雪,灰的夜,黑的天,雪天里挂着一弯月亮。女人说,你总是披上棉袄再去开门。春喜说,我不冷。女人说,胡说,下雪天会不冷?不冷会打喷嚏?春喜说,我真不冷,觉得凉快呢。女人于是就不再说啥,裹紧了被,默默地想心事。想着,听见男人噗噗地撒尿的声音,女人就想,男人也是日怪,不在屋里尿,偏要站在门口尿雪……想了一会儿,不见男人回来,又一想,就又探出头,轻轻儿地喊:春喜……春喜嗯了一声。见春喜答应了,女人重又躺下去,说,过来睡吧,站时间长了会冻着咧!春喜说,睡。却仍旧不见回来,女人于是又问,雪多深了?春喜说,脚脖儿深。女人说,脚脖儿深?有半犁墒了,够使了,过来睡吧,天不早了。之后就听见乒乒乓乓的关门声。少顷,春喜从外间走过来,披上棉袄,在床头坐了。女人说,咋还不躺下?不睡了?春喜说,你先睡,我吸根烟,想点心事。说着从抽斗里摸出一支烟,划了火柴点上。女人忽然很生气,说,想啥心事咧?想想还不是白想想?明年还得种麦。春喜说,是呀,明年还得种麦。说过了,叹过了,勾着头默了一瞬,忽然把烟一摔,一翻身,把女人压在身下。女人被焐得冰凉得心颤悠颤悠得不能行,刚想伸手用力推开男人,听见春喜说,我想出去打工,女人身子一震,一下子就瘫软了。春喜于是就又开始在女人身上疯狂。女人瘫软着,呢呢喃喃地说,你……怎么……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呢……出……出……出去吧……再……再不能……这样……死啃儿……啦……啦……啦…… 第二天,春喜没有起来,太阳也没有起来,天阴沉着。女人软弱无力地从床上爬起来,胡乱地穿了件衣服,脸没洗,去灶火拉开节煤炉,打了碗荷包蛋端进屋子,之后女人也再没有起来。
    隔日,天又下雪了。 下雪了,春喜却要走了。女人眼泪巴巴地往外送,春喜说,你别哭,你再哭我就不去了。女人于是就强忍着不哭,吞儿吞儿的,从春喜手里接过裹成卷儿的棉被衣服,跟在春喜身后往外走。 夜里关好门。春喜说。 嗯!女人说。 到麦忙天儿忙不过来去叫你兄弟过来帮忙收麦。春喜说。 嗯!女人说。 钱花完了去咱姐家借,水管不借给是合资企业,钱三十五十的给。春喜说。 嗯!女人说。 春喜想想似乎还有许多话憋在喉咙里想要说,再想想该说的又似乎都已经说过了,归纳起来似乎也就这些了,再没啥可千叮咛万嘱咐的了,就默了。默着,女人缓过来劲儿,絮絮叨叨讲一些与主题无关的话,春喜时不时地点点头或者嗯嗯,觉得很轻松。 雪咯吱咯吱响。 村街里没有人。出了胡同口,到了村街,顺着村街往西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张二小家的门楼前。春喜不由自主地站了,张二小现在干什么呢?不是打麻将吧? 女人也随着他站了。女人怔怔地望着张二小家的门楼,看见铁灰色油漆的铁大门,门两旁是一副亮光光的纯黑底紫红字的景德镇瓷砖拼联:
    东来紫气西来福 南进祥光北进财
    横批是:
    幸福之家
    女人忍不住就说,还是人家二小。说过了又后悔得要死,这不是故意让自己男人脸面无光吗? 这时候铁灰色油漆的铁大门哗啦一声打开,张二小从里面走出来。女人一愣,急忙地定了定神儿,做出正在走路的样子。张二小也一愣,春喜儿呀!然后张二小就笑起来。 下雪天,你这是去哪儿呀?张二小笑着说。 春喜不知不觉地就红了脸,支吾着答不上话。 女人说,打工。 张二小吃惊地朝女人夹着的棉被衣服看一眼,说,打工?怎么突然想起出去打工了?女人说,能像你张厂长,见个日头都有三百二百的进项,扯天不愁不忧的。 张二小极尴尬。张二小说,妹子你咋能说这样话?紧接着又说,去吧去吧!咱们庄儿来旺春庆他们几个早就到正阳窑上去了。说完匆匆忙忙地往村街里走。 春喜觉得很失望。这时候春喜才猛然发现自己是多么希望张二小问问他到哪里去打工,准备打什么工,虽然这是一件让他十分难为情的事。但是张二小没问。张二小许是还没来得及问,就被女人冷嘲热讽打发了。好赖是同班同学咧!又觉得女人莫名其妙。娘儿们家,真是的!刚刚还说还是人家二小,这会儿……人家得罪你了吗?你打你的工,他当他的厂长,犯得着咱什么了?人家有是人家的,生气也没用,自己不哭眼里没泪,值得…… 女人说,赶快走吧!晚会儿就赶不上下午去广州的火车了。 春喜醒过来神儿,说,走。 到了地头,春喜停下脚步说,以后这几亩地就全指望你自己糊弄了。女人笑笑说,碰天收呗!你出去了就别操家里心,我不会叫地荒着的,一亩地顶多也就少收百二八十斤。春喜叹口气,朝白雪覆盖着的麦田望望,就有些沉重,就说,你回吧。女人说,既是送了,就送你到繁城街停三轮儿的地方吧。说完,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往前走。 过了颖河桥,前面就是繁城街了。春喜坚决地站了,把竹把儿的黄油布伞塞到女人怀里,把裹成卷儿的棉被衣服从女人手里夺过来,强打精神说,你回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女人呆愣着,哇地一声就哭起来。春喜望着女人哭,忍不住也哭。 哭了一会儿,春喜揉揉眼泪说,你别哭,你别哭了,你再哭我就真哩不去了。女人于是就强忍着不哭,吞儿吞儿的,望着男人,泪珠一串又一串地往下掉,在雪地上噗噗地打了两个洞。 记着往家打信。女人说。 嗯!春喜说。 挣钱不挣钱吃饱饭。女人说。 嗯!春喜说。 真……憋得慌甭仔细,就……买一回两回。女人说。 ……春喜愣了愣,抬头看女人羞红着脸不再吭声,春喜说,都记着啦,你回吧,我走了,夜里关好门。说完扭头往前走。 雪咯吱咯吱响。 走一阵扭回头看看,看见女人一动不动地扛着竹把儿的黄油布伞站着,雪纷纷扬扬下着,春喜不由得心又一颤,泪水跟着涌下来。 足够给麦子浇返青水了。
    1994年4-7月草于繁城 1996年6月改于陕西咸阳 原载《莽原》2000年第3期 2000年第8期《短篇小说选刊版》头条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