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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和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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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谐谑三章》

    提交: 2018-11-18, 01:19:16
    谐谑三章
    一和
    行户
    大概可以这么说,只要是繁城人,不管你是开牛肉锅的回民,也不管你是修理地球的汉民,没有不认识咱赵大马的。咱赵大马是这一带理所当然的名人,哪儿哪儿有“绳儿会”,那是必定要到的。到了之后,那是绝对不会默着的。你置身在牲口市中,听他和汉民们斗嘴,看他和回民们周旋,一定觉得极有趣儿。说句大话,咱赵大马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不由你不信。他干的是牲口行,论起来,还是祖传的呢——他的父亲临终时把祖父临终时遗传给父亲的一根又结实又耐用的麻绳交给他,简单扼要地嘱咐了几句行规,那时起,咱赵大马便成了行户。几十年修炼下来,那嘴巴,那眼光,那手段,自不用提,单是经他手成交的猪马牛羊、大事小事,合起来,怕也有五六位阿拉伯国的数字了。 许多事,理所当然都是由名人决定了的,繁城这儿也不例外。咱赵大马因为能说会道,撮合了不少事儿,成就了许多宗生意,又因为娘老子把他生得人高马大,平日里有一句“咱赵大马怎么着怎么着”的口头禅,所以得了“咱赵大马”这个雅味十足的绰号,坐了繁城这儿名人的头一把交椅,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事儿,所谓名副其实。 这天,咱赵大马收了绳,回到家里,洗了手,沏了一壶酽茶,刚在堂屋沙发里坐下,看见赵铁山那老儿气喘吁吁跑进院。他知道这人这时候(快晌午了)来找他,一准有急事,因此并不急于站起来,只稳稳地坐着,点上一支“带把儿”的过滤嘴香烟,慢慢地吸一口。 “不得了啦兄弟!三军儿那鳖子闯下大祸了。” “坐下来慢慢说。”咱赵大马吐一个漂亮的烟圈儿,二郎腿翘起来,一悠一悠地晃着。 赵铁山用袖口抹一把汗,一屁股蹲进沙发里。 “三军儿那鳖子今儿清早鬼迷心窍,搁玉米地里把蓉那小媳妇给强迫了,富安不依,要去乡法厅上告咧!” 咱赵大马吃了小小一惊。 “恁孩儿这是咋弄哩?这可是违犯国法的事儿呀!” “是啊!弄不好得去住二年!” “那赶快想办法儿呀?” “没别啥办法可想,这事儿就全指望你了!”赵铁山气短地说,“想叫你去说合说合,花点儿钱,私了。” 咱赵大马坐直身子,很重很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铁山,你知道的,咱赵大马干的是牲口行,牲畜买卖、牲畜配种,归我管,这人强迫人的事儿,不归我管。再说了,我又不是村干部,能管得了的事儿,也跟这不挨边儿呀!” “还不是一鳖孙样!”赵铁山小声嘟哝一句。 咱赵大马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笑着摇了摇头。 “兄弟,哥求你了!救他这一回。” 咱赵大马又一次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求我不求我的事,是人强迫人的事呀!” “说重点是人强迫人,说轻点跟牛爬跨、狗连蛋有啥两样儿?” “说是这样说,怕的是人家正在气头儿上,一时半会儿说不到跟前。” “你只管看着办吧!成不成,哥不会亏你!” “那,”咱赵大马放下二郎腿,兴奋起来,“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说说看看。” “我回家里等你的好消息。搁你这儿我心里慌。” 赵铁山也从沙发里站起来,
    咱赵大马换了一身名人的行头,从家院里出来,慢慢地在过道儿里走着,一边走一边心里拿主张。 天极热,知了躲在卷曲着的树叶子下面拉直声音喊叫着,日头火球样在头顶上燃烧着,灼得头皮生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图一时凉快,剃了光头!”咱赵大马自言自语地说。正懊恼着,一辆解放牌货车由东向西开过来,拽起一排尘土,弄得他灰眉土眼的,很不威风。咱赵大马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紧接着又怪了那开车的司机一阵,觉得出师不利,不由叹息几声。 尘土散尽的时候,堆在路旁的砂丘山一样雄伟壮观地显现出来。 咱赵大马走过那砂丘,拽拽圆领汗衫的下摆,看见闪着亮光的砂子金汤一样流到路的中间,忽然想起来今年砂子价格河水一样哗哗地上涨,赵铁山那老儿春上带着几个虎犊样的儿子水底世界捞砂子卖,很是发了一笔小财。便觉得脚下生风,凉快了些许。 往南一拐,进另一条过道儿,疾行十数步,到赵富安家。咱赵大马看见赵富安正赤膊穿一件红背心,俯身在门前的台阶上,“噌噌”地磨一把生锈的杀猪刀,不觉微微一笑。 “富安,杀猪待客呀?”咱赵大马朗声问道。 赵富安提着杀猪刀,“嚯”地一下转过身。咱赵大马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一步。待看清是咱赵大马走进他家院子的时候,赵富安忽然眼角都红了,好像还有一颗水珠闸在眼窝儿里没有开放出来。 “叔,原来是恁呀!会罢了?”赵富安缓下一口气。 “会罢了,没事儿悠悠转转……”咱赵大马缓缓答应着,背起手,走近他家蓝瓦屋,猛地听见女人呜呜的偷泣声从窗口里传出来,浑身上下不舒服,闭了口。 “叔,恁找我有啥事儿?” “事儿,倒还真有一宗!”咱赵大马眨眨眼睛,“孩儿,月前你托我办的事儿,咋,忘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有头儿?” “有一头,后刘庄刘谷子家的,想一千二咧,牲口是好牲口,就是价钱嫌贵了……” “来屋说吧,叔!”赵富安打断他说。 咱赵大马咽下后半句话,跟着他进屋。 “天真热,叔!咱家里没有电风扇,你还是用老扇子呼扇呼扇吧!” 咱赵大马伸手接过芭蕉叶扇子,才发现双人床边还坐着一个泪人似的惊奇地叫起来,“哭啥咧蓉?是不是富安这赖种又惹你生气了?给叔说,看我咋修理个鳖儿!” 蓉愈发觉得悲伤,呜呜咽咽地放开了声。 “三军那狗尻哩儿今儿早上搁玉米地里欺侮她。”赵富安咬牙切齿地说。 咱赵大马听了忽然很生气,“你愿意他?你也是五尺高的一条汉子,难道连自己的婆娘受人欺都能揉揉肚子咽下去?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正要去宰了三军那鳖儿,你来了。”赵富安嘴里说着,左右寻了杀猪的刀,提了就往外走。“叔,你别拦我,我这就去把那狗杂种那物件儿割下来摔到他娘那蛋包儿脸上。” “别!”咱赵大马急忙站起来,拦住他,拿下他手里的杀猪刀。“你这样做就不应该了。” “我废了他,还要去公安局告那狗日哩咧!”赵富安委屈得掉下眼泪水。 咱赵大马使劲摇了摇头,把他按到凳子上。 “不是叔拦你,富安!气儿要出,事儿却不能这样办。这样办,毁了他,也毁了你,更苦了侄儿媳妇。” “此话怎讲?”赵富安瞪着眼睛问。 “你想啊富安,你宰了他,政府肯定也要法办你的,事情传出去,侄儿媳妇今后还咋做人呢?”咱赵大马语重心长地说,“人皮难披啊!” “那,依你说,这事儿咋办好呢?”赵富安眼中现出困惑的目光。 “你来。”咱赵大马说,几步走进他家里屋,抓一只小板凳坐下,“你蹲下,我好问你。” “你说吧,叔!我听你哩,你比我见识广。” 赵富安木桩似地跟着他移到里屋。 咱赵大马想想,点一支烟,给赵富安一支。 赵富安伸手接了,蹲下身子,凑到他跟前借了火种。 “我问你,孩儿!今后日子还过不过了?” “……”赵富安没说话,出了一口长气。 “要是不打算过了,我给你一把明晃晃的宰牛刀,也不用磨了,把赵铁山那不成景的儿一刀捅死去球!”咱赵大马说完,从裤腰里抽出一把尖刀,嘭地一下插到地皮上。 赵富安唬得趔趄了一下。 “不是我想拼命,是……”赵富安支支吾吾着,“我……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许多时候,你们年轻人,就是凭一时冲动,闯下祸害的。叔见得多了!”咱赵大马叹一口气,抽一口烟,吐一口烟雾,把插在地上的尖刀收了。 “打又不能打,杀又不能杀,告又不能告,不都便宜他了?” “好多事儿,是万万不能公事公办的。你没想想,这事儿嚷嚷开了,闲言碎语不把蓉的后脊粱骨捣断。” “……” “依我看,你还是揉揉肚子,咽了这气儿。” “那我不成缩头乌龟王八蛋了?”赵富安跳起来。 “可不能这样说,孩儿,想开点,不是有句话吗,说啥来着?进一步死路一条,退一步海阔天空。叔说句不该说的打嘴话,又不是面缸里的面,挖挖少了。叔的意思是说,这事儿,万万不能硬来,只能私下里了结。” “咋结?” “让赵铁山那老混蛋包赔你几千块钱,这事儿算到底。” “能是仨俩钱哩事儿?” “不这样办,还能你死我活?” “……” “富安,叔咋也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的人,却这么不开窍!”咱赵大马很生气,站起来,要走的样子。 “叔,你让我好好想想。” 赵富安捧着头,蹲在他脚跟前。赵富安想起来蓉眼泪汪汪的样子,觉得心疼,恨不能立时三刻杀了三军那儿方才解心头之恨;又想起来盖这蓝瓦屋欠下的两千多元外债,今年烟叶又没卖上几个钱,别人家都看上彩色电视机,吹上电风扇了,自己家屋里还空空荡荡闷闷沉沉的,觉得挺烦,很矛盾。 “你说个数儿,叔去找三军儿那狗日哩算帐。若是赵铁山那老儿觉得肉疼呢,咱就拼了名声不要,也要让狗日哩去住几年牢。” 赵富安头垂得愈低,好似要扎进裤裆里去。 还意思啥咧?屁大一丁点事儿,磨磨蹭蹭老半天,值不得!我是为你好,孩儿!弄好了,你以后啥都不用愁了。错过这村没有这店。咱赵大马嘴里没说心里说,觉得他这人挺难缠,怪不得到了九十年代还富不起来。 “两万。”赵富安闷了一会儿,抬起脑袋,“你让赵铁山给我拿两万块钱,这事儿就算到底,我也不平白窝囊一回。” 咱赵大马忍不住笑了笑,“你就是把赵铁山他爷儿几个剥了皮卖掉,也值不了两万块。少要点,三五千块,大家都过得去,还不能伤了和气。” “这个数不能少。”赵富安说,很没底气的样子。 “三千吧!”咱赵大马伸出三个手指头,“估计三千能说成。” “五千块!少一个子儿,我用刀劈了他。”赵富安说得很坚决,很果断。 “这不妥了,孩儿!你等着,我去去就来。”咱赵大马嗬嗬一笑。临走嘱咐赵富安耐下功夫劝劝蓉,别哭了,身体是本钱,最重要,哭坏了身体往后啥都不说了。 赵富安唯唯诺诺答应着送他出去,望着他走出院子,往北一拐,心中除了先前那一份隐恨,又多了一份懊恼、一份期待。期待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会儿,咱赵大马回转来。咱赵大马说赵铁山那老儿还算知罪,认了那五千块,今儿黑把钱凑齐送来。
    今儿黑月亮奶奶出来的时候,赵铁山怀里揣着河水里捞出来的那堆山一样雄伟壮观的砂子走进咱赵大马家的红砖平房小院,另外又给了一百五十头牛交易费回扣一样多的一笔酬金。咱赵大马对这笔小钱不屑一顾,说乡里乡亲的谈不到这上面,只要有这六千元安抚住赵富安两口子万事就大吉了。赵铁山自是千恩万谢。 “这事儿,就你知、我知、他知、天知地知,说啥也不敢说出去,坏了人家媳妇名声。要是人家那边儿一反悔,你儿照样去法院住小黑屋。” “那是!那是!”赵铁山点头哈腰地说,“你忙,兄弟!我回去好好教训教训那兔崽子!这一春上的活儿,俺爷儿几个不能白干了。” 就送他回去。 咱赵大马站在月亮地儿里望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融进银样的月光里,觉得赵铁山这老犟筋今儿像鬼附体一样乖一样可笑,转回头又看一眼他一砖一瓦积攒起来的小家院,忽然发现那红砖平顶的四间房子成了一栋里外粉刷光彩宜人的小洋楼。“眼花了!”咱赵大马自言自语地说,“这才几个钱儿,就眼花了,差远呢!”揉揉眼睛,小声嘟哝一句。
    “便宜了三军儿那赖种!”赵富安恨恨地骂了一句,看也没看他一眼,理所当然地把五千元收进口袋里。 咱赵大马耐心地等待着。 “叔,你晌午说的后刘庄儿那头牛,明儿个给我牵回来吧!回来我再给你钱。” “中。”咱赵大马软软地应了一声。 “叔,你口袋里有烟没有?我想吸一根。”赵富安又说,“你知道我不抽烟,可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抽烟。” “有!不过不好,是老黄皮。”咱赵大马说,顺手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赵富安一支。 “有火儿吗?”赵富安把烟叼到嘴上,凑到他跟前,“借借火儿。” 咱赵大马无可奈何地为他点着烟。 “叔,你能不能帮我说说,省了那三十元牲畜交易费?”吐一口烟雾,赵富安愁眉苦脸地说,“我不会忘记恁的大恩大德。” “中啊!”咱赵大马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出他家院子。 “叔,你走咧?我不远送了。” 咱赵大马一口气走回家,“嗵”,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便骂开了,“鳖儿,一个子儿的回扣没有,还想端了老子的饭碗,少见!”觉得很生气。

    减价
    电费落价了。这消息是电工马哈哈走进他家院子时带进来的。 钱小清这月用了五度电,五五二十五,给他一张五元钞票,找回一半就对了,马哈哈却找了他三元二。钱小清趁他扣电工包的时候,很快地把找头儿塞进口袋里,正暗暗得意着,马哈哈哈哈一笑说:“从这月起,电费由原先的五毛一度落到三毛六,恁老数清楚了,看对不对。” 钱小清却不好意思把钱掏出来。 “叔,恁再数数,亲是亲财掰分,亏你亏我都不得劲儿。”马哈哈故意激他。 只得掏出来重新数了。 “三块二,没错儿。”钱小清说。 “我早知道不会错咧!”马哈哈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电工包走了。 才知道遭了他戏弄。有些愤然,却又无从发落。刚要转身进屋,听见那狗日哩在院外喊:“来客了,叔!快出来接住,喜客呀!”抬头一看,见是亲家,心里很不高兴。 他的女人风一样飘出屋,抢到他头里,接了点心,欢欢喜喜地笑着。 贱货!你嫁一个女儿,他只给陆佰块,连买一套组合柜都不够,你还给他笑脸。他想。别人亲家来商量,都是用架子车拉半拉猪十二斤点心,你看看他,点心只有六斤,礼肉就一小溜,两篮儿油馍瞎麦似的瘪着,球!连老亲戚都不如。觉得很来气。 亲家把黑亮的自行车扎在当院,把油馍篮从后车架上解下来。 “来了?”钱小清淡淡地说。很不想开口,不开口却又不行。 “早该来一趟了,总没空儿,瞎忙。”亲家不好意思说。 “又叫恁大老远地跑来,真不好意思!”他的女人说,音韵里漂浮着甜甜的白砂糖的气味。他扬起眉,恶狠狠地剜她一眼。她好像没看见。 亲家对他的女人谦虚着。 “快进屋吧,外面怪冷咧!” 钱小清想再瞪她一眼,她不看他,便觉得瞪也无用,不如省口气儿暖暖心,无可奈何地在肚子里骂女人“贱货贱东西”。
    喝罢汤,天就黑了。西北风呜呜地刮着。屋子里很暖和。晚饭是稀饭炒肉,肉炒得很烂,很香。钱小清陪着亲家公喝了两杯酒,箌了两块肉,那酒便上了脸,那肉便烂进牙缝里去了。 呷一口温茶,想要把它涮出来,没成功,只得让了亲家一支烟,自己点一支,然后用燃过的火柴梗剔牙缝。 他的女人见他们放了筷,站起来,把碗碟收拾了,用抹布把桌子擦擦干净,倒两杯开水,放进些许白糖。 “恁俩说会儿话儿,我刷刷锅喂喂猪。” 他的女人说,响亮地走动着走进灶火,之后屋子里便静场了,听得见急迫的呼吸声。钱小清忍无可忍地张开嘴,吐出一口烟雾,本想要说些什么,心思一转,便又噙了烟头儿,把尼古丁尽数咽进肚子里。 亲家公也默着,烟也不吸一根。 “富堂!不是我撕开脸面说你,你也太那个了!陆佰块,能办一些啥东西咧?人家都折一千五两千咧!”趁着烟雾遮脸,钱小清打破静寂说。 “两千也不多,俺庄儿巩赖货,儿子结婚折了三千!可咱不能比人家,人家开着牛肉锅咧!人比人气死人。你也知道,俺今年春上盖了房子,八月十五又给俺老二孩儿吃了面条儿,小户人家,有这两宗事儿,就够呛了,不用说春节俺老三还要结婚办事儿了!怪只怪咱家底儿太薄。” “家底儿再不厚实,也不能就给陆佰呀!这数儿,现在谁还拿得出手?俗话说,买起猪,打起圈,娶起媳妇,管起饭。没恁么大的荷叶,不包恁么大的粽子。你要是觉得家景不宽裕呢,这事儿搁搁,明年再办好了!” “咱也没说管不起饭,就彩礼少了点。” 亲家公却并不惊慌,只微微地笑着。 “怪少,你得出一千块。这钱又不是俺花了,将来还不是拉到恁家里?” “那陆佰块,还有一百是借哩咧!你没看看,为这事儿,俺八分钱一包的雪虎烟都戒了?” “俺闺女都恁不值钱?”钱小清提高了声音。他的女人误会了他,风似的荡进来。 “说哪儿去了,还不是因为钱紧!” 亲家支支吾吾的,脸上挂不住的样子。 “富堂,我明对你说吧!这干折礼,少一千块你今年不使媳妇。” 他的女人满脸惊慌。 “你看你,咋能这样儿胡说八道咧?富堂也还不是钱头儿窄,事儿稠,谁有粉不往脸上搽咧?还不是因为孩儿们太多!再说了,富堂要是打肿脸充胖子,欠下的债还不是今后春花儿跟书欣还?” “我又没问他要几七几八。”钱小清固执地说。 “你出来,我问你句话。”他的女人年轻女孩一样轻轻地扯了扯他的破棉袄袖儿。 “弄啥咧?搁屋里不能说?” “你出来。”他的女人拽起他的棉袄袖就走。 钱小清跟着她走进灶火,生气地望着他的瘦小臃肿的女人,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傻话。 “你不晓得,这事儿不能拖咧!春花儿有了,都仨月了,是八月里去他家帮忙时……” 钱小清头“轰”地一声便炸开了。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女儿,辛辛苦苦养育了十八个春夏秋冬的女儿,竟然这样不为他争气,没结婚就跟女婿睡了。钱小清晕眩似地闭了眼睛,仿佛已看见女儿毫无羞耻地腆着大肚子朝他走过来,对他喊着“我要结婚我要结婚”。不要脸面的小妮子啊!是你,是你让你爹张不开口,看我不夯死你。他想。睁开眼,恨恨地望着女人,少气无力的样子。 “陆佰就陆佰吧!咱家里再贴赔点儿,打发她出门算了!”他的女人说。 钱小清无可奈何地望着她叹口气,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老女人不傻,很聪明,很值得他为她自毫。陆佰就陆佰吧!也不能太让他省了,将来油漆家俱,漆钱工钱,得让书欣那小鳖儿从家里拿来。他想。
    拒贿
    胡烟师三十四五岁年纪,中等个子,国字脸,浓眉,大眼睛。穿一条黑色长裤,一双皮凉鞋,一件白色短袖上衣。住的是一间平房,不大,十五六平方米的样子;屋子里摆一张单人床、一方写字台、一把红漆木椅,一辆火红色的摩托车靠墙站着。赵六儿进来的时候,胡烟师刚吃过早饭,正坐在床沿上剔牙缝,咋一抬头看到他手中拿的精装许昌烟,扔掉火柴把儿,问:“你找谁呀?”赵六儿说:“胡烟师,恁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赵六儿,赵庄村哩。”胡烟师皱着眉努力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赵六儿又提示道:“那一回,恁骑自行车去张庄喝酒回来,在俺庄儿西头儿翻了跟头儿,……”胡烟师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那一次是你把我送回来的吧?快进来坐。”赵六儿走进去,稳稳当当坐在红漆木椅上。 胡烟师亲切地问:“找我什么事?是不是又来卖烟了?” 赵六儿点点头。 胡烟师又问:“自家种的还是私下里收购的?有几百斤?” “自己种哩,就一点儿,有几十斤。恁看能不能照顾点儿?” 胡烟师坐直身子,叹一口气。 “不是我不照顾,兄弟!咱也是老交情了,实在是上头卡得紧,我又不是主管烟师!” “还不是恁老哥一句话半句话?” 胡烟师满脸不高兴。 “这条赖烟恁拿着,俺的一点心意。” 胡烟师被开水烫了似的跳起来,一把抓过,塞到赵六儿怀里。“你想让我栽跟头吗?你没看见站长和主管烟师都瞪着眼睛站在院子里吗?我要上班了,你快走吧。”赵六儿被抢白得极难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反反复复解释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胡烟师打断他说:“你本意是好的,只是不该这样做,这样做就坑死我了。” “胡烟师……” 胡烟师极不耐烦地说:“你快去吧!马上要开镑了。我知道,烟农种一季儿烟也不容易,我会按照收购标准收购你烟叶的。” 赵六儿咬了咬牙:“胡烟师,别以为我求你,你也有求我的时候。俺舅让我告诉你,你调烟草公司的事不好办。俺老舅是烟草公司人事科长。”一口气讲完,拿了烟就走,留下胡烟师目瞪口呆站在宿舍里。 开镑了。 刚刚还戏笑打闹、没规没距、没有一点儿耐心的烟农们忽然间静了下来,一个个大睁着双眼,看开票的小伙子夹着票夹子一阵风似的走过去,看司镑的时髦女孩不紧不慢地嗑着五香瓜籽从他们眼前走过,坐到椅子上。赵六儿想,我要是能娶她做老婆卖烟就容易了,可惜她是吃商品粮的,我是修理地球的。然后看胡烟师。胡烟师检阅方队似的,悠哉悠哉地走过水泥地坪,皮凉鞋“得儿、得儿”地响,弄得赵六儿心里慌慌的,空了似。胡烟师走过赵六儿身旁以后转回头看他一眼,似经意似不经意地点了点头,赵六儿空空荡荡的心立马变得非常非常充实。 “胡烟师,先看我的吧,我排在最前头。” 胡烟师转回来,板起脸面看他的烟叶。看了看,问道:“上下一个样子吗?” 赵六儿压低声音说:“都一样儿。这一炕不咋着,全他娘的中三!” 胡烟师掰着他的烟叶认真看了看,直起身,扭头朝开票的小伙子喊:“中二。”又对司镑的女孩说:“把他的烟叶镑镑。” 赵六儿心里美滋滋的,喝了蜂蜜一样,不晓得该如何感激胡烟师。 胡烟师咬着他的耳根说:“你他妈的想蒙混老子,告诉你,老子压根儿就没打算调动。” 赵六儿一下子从三伏天掉进了冰窟窿里。
    1992年1月7日草于下坡村 2018年11月18日修改于许昌 原载《原野》内刊199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