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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和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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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外公外婆、高帽和我

    提交: 2018-11-24, 01:11:05
    外公外婆、高帽和我
    一和
    繁城是一座古镇,汉时称曲蠡、繁阳亭,因汉献帝、魏文帝和受禅台而闻名。 繁城镇有一条五里长街,有东街、西街、南街、献街、清街五个行政村,是一处回汉杂居的地方。外婆家在繁城镇南街,三间秦砖汉瓦的正屋,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是土坯砌墙、麦秸搭顶的草房。外公姓牛,近六尺高的一条老牛家壮汉。据母亲讲,外公的祖、父辈以及他自己的前半生均属繁城镇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除了一顷多良田和上百间瓦房,另外还在许州城开了一家名叫万福祥的大酒楼和几间粮行,很阔绰的,用时下的话说,是个真正的土豪。无奈外公年轻时嗜赌如命,每天带着账房先生游走在茶馆、酒肆、赌场之间,先是输掉了酒楼、粮行,后是输掉了土地、房屋,到他自己做父亲时,就只剩下几亩赖以活命的薄地和三间古旧的瓦屋了,因此侥幸得了个贫下中农的好成份。数年以后,赢了他钱财、酒楼、土地、粮行、房屋的大地主孔寨首被一粒子弹送上西天,临刑前呼天抢地地喊:“是你害了我呀,牛保寨!我日恁八辈祖宗。”那便是声讨他对家、我外公呢。因此外公常常在外婆面前沾沾自喜地说:“若不是我好赌,若不是我每赌必输,你能过今天的安稳日子吗?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的确,外公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先见之明的人,这从他一个女儿、四个儿子的名字中就可以看出来。但外公又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愣是坐在家里活活饿死了!——那时候母亲业已出嫁,父亲是许昌农场管喂猪的工人,我大舅、我三舅的性命正是因为一次次跑到农场去偷吃猪食,才得以存活下来。外公不愿意去,准确地说,是外公不愿意在他的女儿、女婿面前偷偷摸摸吃猪食。其实,这又算什么呢?在那个非常饥饿的年代,为了活命,别说偷吃猪食了,即使偷吃别人家的菜团,抢吃别人手中的窝头,也没人讥笑你的。但外公不愿意去,宁愿饿死也不去。我外婆说:“知道吗?好外甥儿,这叫气节!人可以没有饭吃,可以没有衣裳穿,但不可以没有气节。”因此外公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许多年后的今天,他唯一的外孙会在文章中提及他,说他的糗事。也许他知道的。 我们繁城这儿,叫外婆不叫外婆,叫姥娘;叫外公也不叫外公,叫姥爷。 因为有了妹妹,我从三岁起便被寄养在外婆家,以至于后来母亲接我回去上学,我不认得她老人家是谁。“我是恁亲娘啊!”母亲可怜巴巴地朝我伸出双手,眼泪雨一样洒落。我惊恐地望着她,缩进外婆怀里,眼中满是惶惑。 在外婆家,我属于重点看护对象,除了在隔壁牲口屋和一个同龄的矮个男孩儿玩,几乎很少独自到别的地方去。舅舅们不让我出去,外婆也对我紧张兮兮的,说是外面乱,怕丢了我这个好外甥。外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出嫁时嫁妆摆了足足有二里路,两只笋一样白净的小脚,比三寸金莲还三寸金莲。每当我撒开脚丫子朝五里长街奔跑的时候,外婆便急惶惶地、小脚一点一点地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轻轻地喊:“小祖宗,你给我回来,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许是家教的缘故吧,外婆从不骂人,也不像别的女人一样扯破了嗓门大声喊。可即使这样,我仍然一次也没有得逞过,总是有人在靠近五里长街的牛家祠堂附近把我截获了,缴回到外婆手中。外婆呢,一只手抓着我的小胳膊,另一只手便在我裸露的屁股蛋子上轻轻地、不疼不痒地打一下,然后拽着我回家。这天我休想再踏出院门半步。 有一天上午,吃过饭,舅舅们上工去了,外婆还在灶火里忙碌着。我说:“姥娘,你忙吧,我去牲口屋找顶棒玩咧!”外婆说:“去吧!别乱跑,别和顶棒打架。”我答应着就出门去了。到了牲口屋,才发现顶棒不在,只有一个远房舅舅正在给牲口续草,于是就问:“舅舅,顶棒呢?”矮个男孩儿小名叫顶棒。这位远房舅舅或许是看我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非常搞笑吧,哄骗我说:“顶棒啊,周公领着去北京看热闹去了。”那一年我四岁或者五岁,不知道这位远房舅舅是逗我玩呢,更不知道“北京”是一个什么样的热闹去处,但是我想,既然名字叫“北京”,既然周公能够领着顶棒去“北京”,那“北京”一定离这儿不远,一定就在牲口屋的北面。于是我从牲口屋出来,向北,顺着巷道,一路慢慢悠悠地朝“北京”去了。 繁城只是一座古老的小镇,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繁城却是天底下、地上头最大最大的一座城市。我从牲口屋出来,顺着巷道一直往北走啊,走啊。后来走到一处坐落在高台上的大院跟前,看见好多好多人在那儿聚集着,一群穿绿军装、戴绿军帽、套红袖箍的大哥哥大姐姐正在搭建一座很高很高的戏台,我以为这里就是“北京”了,并且真的有戏,于是就在戏台前停顿下来。 “戏”是吃过午饭开演的。“戏”开演时,我饿着肚子坐在一棵弯腰柳树的枝杈间——本来我想留在戏台上,可那位管台子的大哥哥不让,说:“小屁孩儿,凑啥热闹,滚蛋!”没办法,我就只能爬到戏台前的柳树上了。柳树下聚集了好多好多看热闹的人。大喇叭嗡嗡作响的时候,我正犹豫着是不是下去洒一泡尿再上来,突然听到扩音器里爆出一声大喊:“把某某某押上来!”紧接着又喊:“把高帽子给他戡上去!”我一惊,感觉裆里一紧,尿水不由自主地就蹿了出去,洒到下面一位陌生的男人头上。那男人凶狠着脸面,咬牙切齿地说:“小兔崽子,你下来!看我不捶死你。”我吓坏了,紧紧抱着树干盯着他,想哭又不敢哭,生怕他一怒之下爬上来,或者用砖头砸我。这样僵持了好大一会儿,这位长相凶狠的男人看我不下去,终于失去了耐心,转过脸,跟着人群呼喊起来。 我俯视着他,希望他把我忘掉,或者换一个地方去喊叫,这样我就有机会逃跑了。那一刻,我甚至想,那些穿绿军装、戴绿军帽、套红袖箍的大哥哥,若是能过来,把他绑到台上去,该有多好!可是他不动,也没有一丁点要走开的意思,并且大有坚持站在原来淋尿的地方一直呼喊到底的势头。我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柳树的枝杈间,非常沮丧但却满怀希望地等待他离开。头上戴高帽、胸前挂大牌的是几位脸面黄瘦、战战兢兢的男人,有戴眼镜的,有不戴眼镜的,都和外婆年纪差不多。夕阳西下时,戴高帽、挂大牌的男人们被押下戏台,押进高台上的大院。长相凶狠的男人仰脸瞪我一眼,说:“小心我揍你!”然后就跟随人群往院子里看热闹去了。我看着他走远,从树上滑下来,顺着来路一溜烟地往回跑。 外婆吓坏了。我跑回外婆家,看到外婆正坐在院子里握着一双脚脖子号啕大哭呢,两位本家的妗妗在一边劝慰着她。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外婆跟前,说:“姥娘,你哭什么呢?”外婆闭着眼睛呜呜咽咽地说:“我的好外甥儿丢了,我怎么不哭呢?”两位妗妗看见我,吃了一惊,异口同声说:“回来了,这不回来了?”外婆抹一把泪水,把我揽进怀里,说:“小祖宗,你跑哪儿去了?”我说:“我去‘北京’看高帽去了。” 被外婆派出去找我的舅舅们是喝罢汤以后陆陆续续回到家中的。大舅最后一个回来,我大舅说:“今天戴高帽的杨校长回到家就上吊自杀了。”我不知道上吊自杀是怎么一回事,追问我大舅,我大舅不耐烦地说:“就是弄根绳把自己吊死。”我不认识字,不知道戏台上哪一位是杨校长,但是我想,杨校长和我外公一样,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吧。 外婆病逝于公元一九九五年,享年八十六岁。现在,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已经没人知道高帽这回事了,更不用提十几、二十几岁的〇〇后、九〇后了,但是,它却像外婆所给予我的爱一样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怎么挥也挥不去。偶尔,上年纪的人会说,别给我戴高帽子了,那意思是别夸我、别抬举我了,很有一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2006年7月11日草 2018年11月9日改 2018年11月24日《许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