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父母
一和
有一个成语，叫视死如归。还有一个成语，叫贪生怕死。 少时读书，听老师讲述黄继光、董存瑞的英雄事迹，和同学们一起背诵夏明翰的《就义诗》和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无不为先烈们的大义凛然和视死如归所震撼，并且立志不做贪生怕死之辈。及至年过五十，对生老病死有了切身的认知，重新翻阅辞海，才发现这两个词语的本义和泛指相去甚远，于是感慨万千。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父母尽管不是视死如归的英豪，但也绝非贪生怕死的懦夫。可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七日。那天，我像此前的每个周六一样，早早驱车赶回老家。没想到铁将军把门。一问，才知道早起母亲头晕，父亲用电三轮带着她到繁城镇卫生院去了。于是又急忙赶到卫生院。 我搀扶着母亲在门诊二楼做了多普勒、心电图检查。检查结果显示正常。可就在医生给母亲开处方、拿医治头晕的药时，意外发生了——母亲突然之间脸面蜡黄，双手冰凉，满头冒冷汗。我惊慌失措。医生倒是镇定，放下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黄色的小药丸，给母亲服下，然后让我叫救护车。 母亲躺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在卫生院大门口等救护车的间隙里，我把母亲的病情简单告诉了父亲，然后问他：“我想把母亲送到大医院彻底检查一遍，怕是要住院，您一个人在家，行吗？”父亲从电三轮上下来，掸掉烟灰，爽快地答道：“行！你专心给你妈看病，别担心我，我身体好着呢，自己会做饭吃。” 母亲患的是急性心肌梗塞，入院第七天，做了造影检查和心脏介入手术，植入了三枚支架，然后又输液、观察了一周，就出院了。这次住院历时半个月。出院后，此前那个大大咧咧的母亲突然不见了，她开始变得多疑而且怕死，只要听说谁死了或者谁得了什么病，就必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疾病，是不是也会因为这种疾病导致死亡。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母亲出院后的第七个月——第二年的二月，我大舅突然病逝了。我大舅头天下午还到我们家看望他姐姐，为我们家打扫院子呢，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独自躺在家里的床上睡死了。没有尸检，没有人知道我大舅猝死的真正病因。我大舅享年七十三岁。这一年母亲七十七岁，父亲八十三岁。 送走我大舅，母亲就闹腾开了——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说她心慌得厉害，怕是心脏病又犯了。我打电话再次叫来救护车，到市中心医院一检查，啥事没有，一切正常。不巧的是，母亲这次诈病平息后不足半年，我三叔的小儿子——我们叔伯兄弟中年龄最小的堂弟绍刚，因原发性脑干出血，送医途中不治身亡，终年只有四十三岁。料理完绍刚的后事，我刚回城，还没到家，母亲又闹腾开了——母亲让堂哥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突然间头痛欲裂，怕是急性脑瘤。我哭笑不得，但又不能置之不理，只能调转车头，再次打道回府。 疑病、诈病、恐惧、焦虑，再加上介入手术后第一年必须的每天早晚两次按时服药和母亲自以为是的乱吃药，导致母亲除了冠心病又增加了一种无法根治的疾病——老年性帕金森综合症。父亲很无奈，说：“什么时候你把自己吃死就消停了。”但母亲依然如故，身体稍有不适，或者饭后感觉撑胀，必然四处寻医问诊。而一些乡村庸医，则趁机向目不识丁的母亲大肆兜售包治百病的所谓“神药”。这让我想起唐代诗人杜甫《忸村》中的名句：“多病所需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然后再说父亲。 平心而论，父亲是一个年轻时一门心思为子女，年老时让子女非常省心、非常省钱的老父亲。这不是说父亲是一个退休工人，每月有三千多退休金，而是说父亲对看病吃药和老年生活的乐观态度。还记得母亲住院之前，父亲每天吃过饭就提着小马扎到村西头和一帮老头儿们打“争上游”。用父亲的话说，打纸牌消磨时间的老头儿们都是“等死队”，而我和村里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则是“敢死队”，“敢死队”的任务是拼命赚钱养家，“等死队”的任务是吃好玩好不拖“敢死队”的后腿，不给外出打工的儿女添堵、添麻烦。 和母亲乱吃药、贪吃药恰恰相反，父亲对看病吃药非常反感。比如感冒发烧，父亲宁愿抓一把谷子用温开水吞服了，也决不吃药。再比如老年性下肢水肿，我劝了他许多次到医院看看，可他就是不去，说老年人谁没个小毛病，这又不影响吃喝，不影响走路，死不了。可是，一场大病，让父亲的高姿态一下子就降低了许多。 那是今年八月。父亲因为常年抽烟患上了慢性阻塞性肺疾病，住院后经过一周的输液、输氧治疗，症状明显减轻，病情大幅好转。可没想到的是，“慢阻肺”那种喘不过来气的窒息感一下子就击垮了父亲，父亲开始变得胆小而且怕死。 出院后，我把父母接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母亲乱吃药、贪吃药的习惯被改变，焦虑情绪得到缓解，但父母怕死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一家人团聚而有所改观。比如睡觉，父亲原本是一个怕热并且喜欢裸睡的人，可是现在，父亲饭后躺倒就睡，非但不脱内衣，而且不脱外衣，而且不准关灯，怕夜里小鬼趁黑潜入房间索命。再比如吃饭，每顿饭父亲必须要吃到打饱嗝，你若劝他少吃点，他就会很生气，说等吃不下饭的时候，离死就不远了。 望着饭桌前蓬头厉齿的父母，有时我想，此前父母对生之艰难尚且无所畏惧，怎么现在就变得如此贪生怕死呢？是因为大病之际他们心中产生了濒死的不祥预感？是因为亲人的猝死让他们看到了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还是因为大病之后他们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不管怎么说吧，在我的父母心中，死亡是个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到来的魔鬼，而对尘世美好生活的留恋，就是他们害怕死亡的最充足的理由。 贪生怕死的本义是贪恋生存、害怕死亡。若从这个单纯的词义上讲，世人莫不贪生怕死，你我均属贪生怕死之辈。如此，尽心尽力陪伴父母走过风烛残年，坦然面对父母怕到极致的贪生怕死，以及，耄耋父母的种种异常行为。
一和居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草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改 二〇一九年五月十一日《许昌日报》
